商九危是丹华门下十三弟子。
‘今日你既入我门下,当谨记,我天载弟子,当承天载道,利万物生——’
不知多少轮日月前,初入紫微宫的商九危在丹华面前叩首,自她手中接过代表天载弟子身份的玉令。
没有用太久,商九危便察觉了丹华并不如何喜欢自己。
那时她不免疑惑,既然不喜,又何必点化自己,收入门下。
直到后来恢复了身份,息棠才知,因她在出生后不久便已处于神魂溃散的边缘,作为父亲的涯虞才会求上已是上神的丹华,为她引渡神魂入苦无花,借以蕴养。
对于这个被强塞来的弟子,丹华要如何喜欢,的确不太可能。
在紫微宫中,息棠又偏偏展露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凉薄本性,丹华对她便常有训诫之言,被罚跪在天载殿中思过更是常事。
只是息棠也不免想起,当年她在天宫为狰兽所重伤时,这位一向对她不假辞色的师尊却不顾神秀威势发难,逼得他不得不重惩自己的女儿,令灵蕖向商九危当面赔礼请罪。
那时候她想,自己这个弟子,在丹华心中终归是有些分量的。
天载殿中,望着丹华的灵位,息棠眼中像是落了一场雪。
她将目光移开,收回被拉入过往的思绪。
在丹华下方的玉璧上,正是商九危的名姓。
能活着站在自己的灵位前,着实也算件难得的事,息棠想。
也就在这个念头升起的时候,她忽地目光一凝,这是……
身后传来拖沓脚步声,魔族少女垂头丧气地走进殿中,从装束来看,正是紫微宫门下弟子。
“师姐,你也是来被罚跪的?”抬头发现息棠在殿中,她下意识问了句。
什么叫也?息棠神情略显微妙,她看起来很像闯了祸被罚跪的那等弟子么?
虽然说,事实好像的确如此。
为了遮掩行迹,息棠有意压制了自己身上气息,眼前少女境界尚浅,会将她当做紫微宫弟子也情有可原。
少女自称素一,据她所说,在上次擢选拜入紫微宫后,她便一直跟着自己的师尊在外云游,如今回了紫微宫才不过数月,对其中情形一知半解,连天载门下同辈的师兄师姐都还没认全。
不过虽然到紫微宫时间还不长,她却是三天两头地闯出些不大不小的祸来,就此成了天载殿的常客。
头一回在这里遇见同门,素一顿时生出股惺惺相惜之感:“师姐,你是因为什么原因被罚的啊?”
息棠顺着她的话想了想自己上一回被罚跪天载殿是因为什么,那实在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没有回答,反问道:“你呢?”
“我抓了紫微宫里养的鹤,原本想烤了吃……”素一说到这里,不由重重叹了口气。
她也不知道紫微宫里的鹤原来都是有主的,不能随便抓来吃。之前随师尊在外云游的时候,她都是逮住什么吃什么的。
她是魔族,半点不挑食。
虽说这是她不好,不过不是还没来得及拔毛么……
面对铁青着脸的仙鹤主人,素一师尊只能连连赔礼,自从收了这么个弟子后,他总觉得自己的腰都平白弯了三分。
让师尊在同僚面前颜面尽失的素一被打发来天载殿罚跪思过,这已经是她半月里第三次来了。
息棠听得失笑,为眼前少女的话,她竟也有些怀念当年。
如今想来,她做商九危的时候,倒是更快活自在。
息棠伸出手,藏在商九危灵位玉璧后的枳桑实便落了数枚在她掌心。浆果中灵气充盈,显然是才被摘下不久。
“诶,这里怎么会有枳桑实?”素一露出意外神情。
紫微宫内外生有不少这样的灵果,随手都能摘来一捧,不过出现在天载殿里,着实有些让人意想不到了。
“你知道这是谁放的么?”
天载殿并非门中弟子常来往之处,素一想了想,除了被罚跪的她之外,都还有谁来过?
她一一数了数:“……打破了祭祀法器的师兄,换灯油的师姐,对了,前日我族君侯也来过!”
素一虽是魔族,但从前只听过这位君侯的声名,不曾亲见,是以听说他来紫微宫后,当然不会错过见见真魔的机会。
她忽然凑近息棠,神神秘秘地对她说:“逢夜君从前不也是紫微宫弟子么,我听师姐说,传闻我天载一脉的九危师姐,从前和逢夜君关系可不一般。”
从前是悬镜弟子的君侯,为什么要来天载殿?素一觉得奇怪,特意打听了一番,才知道他是来祭祀故交的。
不一般吗?听她这般形容,息棠想了想,如果三天两头掐架也算的话。
由于商九危和桓乌景当时都菜得半斤八两,所以这架才能持续地掐下去。
“我听很久以前就待在紫微宫里的老伯说,这位九危师姐在万象洞天陨落后,当时尚且年少的逢夜君竟不顾自身安危,闯入万象洞天为她收殓尸骨,可惜最后什么也没找到,重伤而归,养了许多时日才能再走动。”
虽然才回紫微宫不久,素一却是与谁都能聊上两句。
听到这话,息棠愣住了。
她从不知道这事。
“我想这位师姐对君侯一定很重要,否则万象洞天那么危险,他怎么会在明知自己境界不济的时候还去……”
素一顾自说着什么,息棠却已经有些听不见了,她心中涌起繁杂情绪,讷然将枳桑实放进嘴里,舌尖在清甜味道中尝到一点没有来由的酸涩。
“吃祭品,是不是不太好?”一道身影不知何时翻过窗,在她身后不疾不徐道。
第三十八章
素一闻声回头, 看清眼前是谁,不由瞪大了眼,她怎么会看见了君侯?!
而且……他这是在翻窗?
正想着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站在素一身旁的息棠指尖微挑, 少女还来不及将话问出口,便觉得眼皮沉重。
她身形软倒, 当场入梦。
“既是给我的祭品, 我为什么不能吃?”息棠侧身反问,看着倚坐在窗上的景濯, 忽然觉得有些错乱。
时光倒溯而回,很多年前,商九危被罚跪在殿中的那个雨夜, 尚在少时的桓乌景,似乎也是这么出现的。
那一次她被丹华罚跪,是因为什么?
息棠隐约记起,好像是因为以神识化身入秘境试炼时,为了赢,她不惜以牺牲大量己方阵营的同门为代价。
虽然只是一场试炼,并未真正造成伤亡, 丹华还是为息棠的决断震怒, 近乎声色俱厉地训斥了她,严苛得让紫微宫一众师长都有些意外。
还是身为大师兄的褚麟与一众同门出面求情,丹华才强压下怒火, 罚跪息棠于天载殿中思过。
直到很多年后,息棠才隐约窥得了藏在丹华这场怒火下的阴影。
她会如此,是因为太像了。
商九危展露出的性情,与她当年险些颠覆了紫微宫, 酿成大祸的师姐,实在太像。
同样的果决,同样的凉薄,同样的不计手段。
当时的息棠却不知道这件事,她只觉得茫然,天载一脉赢了,为什么师尊还会生气?
她与这位师尊一向不甚亲近,不曾察觉丹华怒火下的隐忧,只觉得,她大约是真的不喜自己。
若是换作寻常师徒,若觉不妥,理当向弟子陈明其中利害,加以教导,但丹华和息棠,却并非这样的师徒。
夜色淹没天地,殿外不知何时落起了雨,雨声瓢泼,烛火在风雨中摇曳着,像是息棠仿徨的心。怔怔地望着面前众多天载弟子的灵位玉璧,她似乎终于领会到什么,有些出神。
景濯便是这个时候来的,少年翻窗跃过,见她转头看向自己,不在意地笑了笑。
他从腰间取下银壶,问:‘要喝吗?’
其实连当时的桓乌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
既是对头,见她倒霉,不是该幸灾乐祸吗?
无论是商九危还是桓乌景,在紫微宫众多天资卓绝的弟子中,都算不上如何出众。不过他们的不对盘由来已久,持续数千载,让当时的天载和悬镜两脉弟子都有所耳闻。
商九危寡言,天生显出些凉薄性情,行事从来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与她相比,桓乌景的性情称得上过分散漫,似乎对什么都不太在意。
桓乌神族在九天势力强盛,景濯当时生母不详,父亲与族中长辈对他却是极尽关爱。没有值得烦忧之事,他在修行上也就不会有什么紧迫感,许多事能做则做,不能做也可以没什么负担地放下,不去多想什么。
而息棠为了配得上上神弟子的身份,不得不竭尽全力。
不过在与息棠结下梁子后,懒散度日的景濯倒是难得地显露出些胜负欲,但凡遇上她,便怎么也不肯轻易认输了。
实力相近,他们之间争抢比试不知多少次,总是互有胜负,始终没有个结果,以至于让战线拉长到了几千年之久。
但当息棠被丹华罚跪在天载殿时,景濯却偷偷来了。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递给她一壶莲华甘露,陪她听了一夜雨声。
息棠才发现,自己竟然将当初的事记得这样清楚。
时空重合,天载殿中,景濯如同当年一样向息棠递来一壶莲华甘露。
当时的息棠无暇思虑,但现在,她却忍不住去想。
他为什么会来?
相隔无数载岁月,息棠与景濯再次同坐在天载殿中,饮下与当年滋味相同的莲华甘露,心绪却已经与从前大相径庭。
就如当时一般,谁也没有说话,殿中烛火静默燃烧着。息棠记起,原来她和景濯除了相斗,他也曾在她被罚跪时偷偷送来一壶莲华甘露,她也曾在师长查验时,为他掩过偷渡灵酒的行迹,他们也曾在历经艰难试炼后累得靠着头入眠。
这些实在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
但息棠从没有想到,当初原来还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事。
息棠是天族太初氏血脉,天君之后,涯虞神尊的女儿,是骊丘女君,生来就有不容被忽视的身份。
但商九危不同。
商九危只是为上神点化的苦无花,生了张乏味木讷的脸,性情也不如何讨喜。在旁人看来,她只是运气好才会做了上神弟子。
这样的商九危,在紫微宫弟子中实在不怎么起眼,也难以被谁所记住。
但还是桓乌景的景濯,为了商九危闯入了万象洞天。
原来在息棠还不是息棠的时候,她对他就已经有意义了吗?
商九危的陨落,是场不能预见的意外,与她一同陨落在万象洞天的,还有许多天载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