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懂就给我闭嘴!”谢准训斥一声,似乎没空理会儿子的疑惑,换了副语气,哀哀凄凄地继续冲小诗求说道,“殿下啊,我知道从前的事情你可能都不记得了?
当初老夫奉命把你抱回来的时候,你就跟只小猫那般大小,这么多年,我谢准自问是把心掏出来给你了!你小的时候病过一场,险些难活,老夫将江州城远近名医悉数请来,都不能治愈,后来亲自背着你去了一趟云麓山,医子说你练功行差了真气阴阳失调,即便给了方子也难调难治。
老夫不信邪,求来方子,给你亲手调养,阳气不足时,是割了我肉放出我的血入药!”他说到这里右手胡乱抓高左手的衣袖,露出胳膊上纵横的刀疤,少说也有几十道!
谢准继续道:“阴气行亏时,又割了内人的血喂你,老夫好歹有些道行,内人却因为以凡人之躯供养你而气血双亏缠绵病榻,从此长年药不离口!今日,又因为你,跋涉万里风餐露宿而来到这凄寒之所,幽僻之地!你不能在这临门一脚的时候不管我们了呀殿下!你要老夫全家,跪下求你吗!”
谢准这个人,这些话,说得悲壮又心酸,在场人人都面露于心不忍之色。叶咏诗的眼底似乎也有过一瞬息的动容,可是不等她说出什么,谢修竹早已气不过去了:“爹爹你这是干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呀!小诗就算是帝君妹妹,她也是你养大的女儿,要你跪她,那不如让我死了!”
“你懂什么你给我闭嘴!”
“爹啊!”谢修竹挺身上前:“你就听儿一句劝!再说,我们谢家已经落魄到这般田地了么!若是为了那点狗屁功夫,竟能折断脊梁绝了骨气!我看那功夫不练也罢!我们这就回江州去,依仗祖产足以度日,管他谁当领主?咱们接着做咱的水系修士不好吗!”
第86章 白骨剪鹤鬼话活人
“哈哈哈哈哈……”一串狂放的怪笑, 不知从哪里传来,打断谢修竹的言辞,又在昏暗洞穴里撞出无数重重叠叠的回音。
四下里有纸鹤飘忽不定朝这边扑来, 显得诡异又不详,众人起先一愣,紧接着全都屏住了呼吸, 纷纷将手按在剑柄上, 谢准一把拉过儿子又用身体护住发妻, 润玉则不动声色地将叶咏诗挡在了身后。
“好一句回去江州接着做水系修士, 谢准,你儿子劝得这么好,你怎么就是不听呢?”声音像是响在身边, 却一时看不见究竟来于何处。
“爹, 这是谁在跟咱们说话?”压抑片刻,谢修竹忍不住问了一声。
“是我啊小友,你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吗?”谢修竹面色一白,是黑纱的声音!他刚要回话却被谢准一把捂住了嘴巴, “呜呜”没有说出口!
“快走!”谢准挥手带着谢家人顺着洞穴深处急速退去,可黑纱的声音却如蛇衔尾不依不饶:“别急着走啊小友, 昨晚彻夜详谈, 叶某意犹未尽。你不是一直想知道, 你始终无法冲破的水系第七层究竟该怎么冲破吗?你爹总让你自己参悟你又参悟不出来, 不如让我来告诉你吧!”
“来来来, 我什么都知道, 你来呀……”黑纱的声音极具诱惑。
谢修竹被谢准拽着疾行如风, 可是他却一步三回头。
“爹!”跑了一阵, 谢修竹终于挣开谢准的手, 硬是要停下:“孩儿今天一直想要跟你说,其实昨晚我碰见一个……一个人,他竟然是修行咱们水系的前辈……”
“啪!”的一声,谢修竹不等说完,谢准便甩来一记响亮的耳光:“住口!吞星社的妖人无恶不作,又擅会模仿正道蛊惑人心,你怎能跟这种人为伍!”
谢修竹微微瞪大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声音都变了:“爹,我并没告诉过你,他是吞星社的人!”
他本来想告诉谢准的,但是每每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所以爹你知道他是谁?他是咱们家的前辈吗?他为何会沦落到吞星社?”谢修竹双眼充满疑惑。
昨夜详谈,他发现此人举止虽然奇怪,但他竟然在水系方面造诣颇深!可以随口解答出好多自己总是参悟不透的难题,谢修竹将他引为莫逆之交,两人促膝相谈特别投契。今日他憋了一天了,若不是顾忌叶前辈是吞星社的人,他早就想将他引荐给父亲了。
“住口!咱们家怎么会有那种亲戚,不许你再胡思乱想!”
谢修竹委屈得,两眼都要微微发红了。他道:“爹,他是真的水系修士!而且他也没有模仿我,他亲手给我展示过,我一直练不出来的‘兴云借水’之术!如果你真把孩儿当做一家人,就请你将眼前事,坦诚相告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又是那串大笑!可怕的是,这次听起来非但没有甩脱,反而像是近在咫尺!不仅谢准面色苍白,谢家全体也是紧张过度,不知谁是第一个拔剑的,只知道眨眼之间,所有人的剑擦擦擦地尽数出鞘,可是他们擎在手中四下戒备,却一时看不见黑纱的身影。
敌暗我明之中。黑纱声音似乎飘忽在每一个至暗的角落里,神出鬼没道:“谢老,我听说你对这唯一的儿子极其严苛,为何你眼看着他钻研第七层久久不能突破,却不肯指教一二?”
谢准山羊胡乱颤,拔剑横在胸前怒道:“何方鼠辈藏头露尾!我谢准如何教育儿子,轮不到你来插话!”
“好,那我就不提他,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当着你儿子、你妻子、你徒弟们,请你告诉天下人,修士定丹便既定颜,历任玄门之主,皆是丰神俊逸,为何独独谢老你,会以垂暮之姿结丹并做了水系的掌门人呢?”
无数纸鹤莹莹点点地闪着光,鬼火一般游流过来,围绕着谢家人转,好几个弟子忍不住冲那些纸鹤挥剑,可是纸张飘忽,随风而逐,纵是凌厉的剑锋也很难落到实处,黑纱的声音忽前忽后,忽左忽右,突然有人明白过来:“是这些纸鹤在替妖人传话!”
不错,左辞心知肚明,正是这些纸鹤附灵,它们不仅会替主人说话,还会把这里的声音传送到所有修士的耳边,天下修士挤挤攘攘,但是凡有纸鹤飞过的地方,全都清晰的传送着谢准和黑纱的对话,简直如在耳边。
“怎么回事?这纸鹤不是云中君的!”、“到底是谁的?好像跟谢家有仇?”、“妖人纳命来!”最后的声音拔高于众人,甚至无需纸鹤传送就在整个山体里震荡,正是被纸鹤引得东游西逛跑了一夜的柳乘风!
谢准如临大敌脸色苍白,趁这时间急忙挥散了所有的纸鹤并甩出一道结界,将家人弟子,全部护了起来。
可是纸鹤飞的到处都是,就算不能近他们的身,纸鹤里的声音仍是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云中君,你好扫兴,就不能等我把故事讲完吗?”说话声音之中还伴随着轰动山体的对打。
“你将我爹尸首交出来,再给他磕一万个响头,让我将你碎尸万段,去炼狱讲你的鬼故事吧!”柳乘风连杀无数,越攻越狠,无数修士也拔剑助战,道:“黑纱,外面的结界是不是你设下的!你将天下人困于此处意欲何为!”、“黑纱看招,今天让你不得好死!”
黑纱哈哈哈笑了一串:“结界不是我设的,我知道是谁。你们要不要听啊?”声音悠悠扬扬,完全听不出一丝剑拔弩张。
“别听他妖言惑众,他若知道有结界还能自己闯进来?!岂不是找死吗?”
“我当然不是来找死的。”黑纱旋身跳到高处,忽然扯落面纱,“因为我早就已经不得好死了,所以云中君,你也不必急着杀我,我就是炼狱里面爬出来的鬼,来给你们活着的人,讲一个故事。好让你们活得明白一点罢了,别像我当年那样,稀里糊涂的死了。”
所有的人全都住了手,包括柳乘风。
因为黑纱的面纱之下,从鼻梁到脖颈,竟然全是骷髅面貌,森森白骨。
“妖术!”柳乘风怔了一瞬马上断言,“不是分身就是障眼法,我才不信这一套!”他待要再攻,黑纱却突然撕开衣襟,无数的纸鹤被疯狂卷去灌入他的怀中,前赴后继地扑在他那一根一根白森森的肋骨上面,与之融合、为之接续。
“现在你信了吗?这不是分身,也不是障眼法,每一只白鹤都是我的骨灰所制,我确确实实,已经死去多年了。”
柳乘风,怔住了。
耳听这一切的谢修竹也是惊得不轻:死去多年……?昨夜与自己促膝长谈的竟然是只鬼?他竟然丝毫没有发现!
黑纱低低的笑了:“不好意思哦吓到小朋友了,修竹公子,我如果告诉你我曾经也和你一样,世家出身,天之骄子。你会不会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呢?”
谢修竹浑身汗毛倒竖,他从小到大学习的那些捉鬼降妖的术法竟像全都忘记了,他此刻只想回问黑纱:“你是谁?你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跟我谢家有关系吗?”
“哈哈哈哈哈……”黑纱在笑,但听上去又特别像哭!
谢准道:“修竹凝神,莫被这妖邪蛊惑了心智!”
谢修竹马上闭上双眼,可是他内心里,又不想封闭五感,还想继续去倾听。
“谢老,怎么办?我好端端的一方领主堕落成妖邪了,我的话谁都不信呢!你说我该怎么办?”他的声音,玩味之中带着一丝哀怨,听起来带着叫人脊背发寒的楚楚可怜:
“不如由你来说吧!你是水系的大领主,您德高望重哪!你来告诉他们我是谁?告诉他们,我是如何变成了今天的我?”黑纱一边说,一边脚踏着万千纸鹤铺成的路。一步步朝着谢准走来。
无数的人,无数的眼睛,全部在黑纱和谢准之间流连,谢修竹忍无可忍地张开眼睛:“爹!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跟我说个清楚!”
他磊落少年,尤其受不了这些异样的目光和无声的戳点,更何况竟有冤鬼当众找上门来?他道:“爹你当真可有对不起他的地方?若是有,你还不清,儿子替你偿还就是了!总得有一个了断,他到底是谁?他怎么死的?”
“住口!妖人狐言,莫听莫信!岂能胡思深想?”谢准脸上各种颜色闪烁不停,忽然他一狠心,旋过身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前,扑通一声给叶咏诗跪下了!
“公主殿下……”谢准以额叩地。
“爹!”谢修竹双眼骇然张大,简直撕心裂肺!当初他娘害得小诗被花盆砸死,他被逼着给这位妹妹下跪过一次,可那全是因为担心母亲会被父亲重惩!与如今谢准这一跪,万万不能同日而语。
今番的景色,彻底将少年人的自尊自信全部击碎了,他崩溃道:“爹你起来,你这是干什么……”
第87章 临门一脚
他虽然百般的不情不愿, 但也暗自接受了父亲心中,自己没有叶咏诗重要的事实,可是这并不等于, 他愿意看到父亲也在叶咏诗面前弯下脊梁低三下四!他奋力拉扯谢准!谢夫人急忙上前想要拉走儿子,谢准道:“不必瞒他,让他看着!”谢夫人便浑身发着抖, 张张嘴, 却没说出什么, 只是背过身去低声啜泣, 抬袖抹泪。
“老臣就要赴死,只求殿下将许给我的一切,兑现于我儿修竹!”谢准说着又给叶咏诗叩了一个头。
叶咏诗浑身都在轻轻颤抖, 指尖捏着裙摆, 微微退避了半步。
“爹!你起来,我不要了!我不要她的东西你起来,我要你堂堂正正的起来!给我起来……”
砸砸砸砸……黑纱咂嘴,鼓掌, 阴阳怪气地说道:“精彩呀,谢老这一身功夫绝学里面, 我最佩服的就是忍辱负重这一套了, 修竹公子你别急着无地自容啊, 他只不过是给养女跪下磕头了而已, 待会等他钻过我的□□求我放过你的时候, 你再无地自容, 也来得及呀。”
“你到底是谁!阴阳怪气有完没完!”谢修竹目呲欲裂, 拔剑上前欲斩黑纱, 可是, 他们之间被一层透明的结界阻隔,他冲不过去!
黑纱就站在咫尺之外对着他笑。
“公主殿下,求你带我儿子走吧!”谢准不理身后,只一味的给叶咏诗磕头。润玉看看谢老看看叶咏诗,面色疑惑不定。
叶咏诗死死攥着裙摆,咬着嘴唇,她身体已经退无可退,却始终欲言又止,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左辞实在看不过,悠声道:“谢老你擦亮眼睛看看清楚,站在你面前的到底是谁。”
谢准吃了一惊,猛然抬起头来,望着叶咏诗道:“你?”
叶咏诗一跺脚,面色竟没有被人戳穿的惊恐,反而都是如释重负的决绝与坦诚:“没错,她可以假扮成我,难道我就不能假扮成她?谢老你起来吧,你养我一场,只是为了拿去我的性命给婴殿下做替身容器罢了!你自己心知肚明。
这一路上,无数次我该杀了你,可是念在你的养育之恩,我始终没有下去狠手,今天你的本意虽然不是跪我,但我也因此,原谅你了!从此我叶咏诗,与你谢家恩断义绝,再无瓜葛!”说到这里她一狠心,“润玉,咱们走!”
原来润玉早就私下里向她倾诉了爱慕,表达了衷情,叶咏诗也在心底慢慢接受了他。
可是她独自走了两步,发现不止谢准苶呆呆的发愣,谢修竹看着她目瞪口呆,同门不明所以也就罢了,润玉竟也站立原地,没有跟来。
“润玉?”叶咏诗回头又叫了他一句,见他不肯动,心底忐忑道:“你不相信我的话吗?谢准他就是一个伪君子!从小他对我的那些好,都是因为我和林婴公主同年同月同日生,我是皇家养在谢家,给公主预留的替身容器罢了!根本不是什么恩公之女!
我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东西,也仅因为公主爱美,他害怕把我养得不够白嫩,遭主上嫌弃罢了!从小到大我跟你们玩玩都不行,怕风吹着,怕日晒到,他不骂我,却打骂你们,原本我也以为他对我格外顾惜,直到今日如梦初醒,才明白原是怕我一个不小心落了伤疤,影响他的功绩而已!
你们一个个,全都当我金贵难相与,全都不搭理我!无论做什么好玩的事也不会带上我,只有润玉偶尔会同我说上两句话……”叶咏诗说到这里眼圈发红:“谢准,你自己说!你对我可曾有过一丝一毫,发自内心的怜惜!你从未将我当成女儿,难道还指望我,继续将你当成父亲孝顺吗?!”
谢准额角青筋暴跳,狠狠闭上眼睛。
输了!
他竟输在了这一步,输在了这临门一脚!
我谢准,绝不甘心!
“几十年的恩情供养,本是无以为报的。谢准你可知道?若不是公主有灾时,你立马将我诛魂夺舍以求立功,我还身在梦里对你感激涕零!
你可知道,如若害病的是你一家三口,轮到我叶咏诗割肉喂血做药引的时候,我原本也是绝不迟疑的!你、你骗得我好苦!”叶咏诗说着说着泪流满面,在场之人也无不动容,就连左辞这个不怎么爱动感情的人,都缓缓闭上了眼睛,默默叹了口气。
“往事不可追。”谢准冷冷道,“你非要追,我便不妨告诉你:叶咏诗,你是罪臣之女,本就不该活在这世界上!因为与公主八字相同,这才偏得一命,金尊玉贵的偷生许久。你就算不感激我谢家多年的养育之恩,也该对公主感激涕零才对!如今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却要恩将仇报?你把公主弄到哪去了?”
谢修竹听得都惊呆了:“爹……?”他忽然觉得父亲陌生可怕了起来!难道他这么多年里对叶咏诗所有的嘘寒问暖,关心备至,全都是虚假的!是他演出来的!
捧在手心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掌上明珠,突然之间就变成狼心狗肺的东西了。
叶咏诗气得浑身轻颤:“谢、谢准,你不是想要公主吗?我早就想将她还给你了!”左辞微微一怔,马上凝神去看,却发现原来叶咏诗是解下了腰间的拘魂瓶,将瓶子用力摆在了谢准面前。
“我和你从此、从此……”叶咏诗哭得不能自己,嘴里的话断断续续,从此怎样?终究没有说出口。
左辞……
就听云焕忍不住嘿地笑了出来,并跟云铮挤眉弄眼,意思是说:这帮傻瓜还不知道瓶子是空的,真正的林婴早已到了咱兄弟的手中!
左辞马上撇开脸,假装不认识他们俩。
谢准迟疑片刻,立即抢过瓶子哆嗦着双手,砰的一声拔开瓶塞。
“没有……”
“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谢准恨得用拳头将那拘魂瓶给砸成了碎片:“老天爷,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成全我!!!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看着疯疯癫癫的父亲,谢修竹面色难堪至极,他不由得看向那位从小到大明面上受尽宠爱,背地里总被自己各种排挤使绊子的‘妹妹’,叶咏诗哭得几乎快要晕过去了,谢修竹也忍不住落下泪来,用袖口狠狠抹了一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