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辞看着镇口那座石碑,微微蹙了蹙眉。
这个小镇并不太大,一条主街的最中心,也只有两家相对着的二层酒馆客栈而已,其余皆是零零散散的平房民居,其中道南边的‘仙来居客栈’石明瓦亮,朱漆鲜红,占地更大,显然比道北这家‘平安客栈’阔气许多,可偏偏平安客栈人声鼎沸,拥挤不堪,仙来居反而静若空置。
左辞明知微妙,仍是去了仙来居,进门就见小二笑得合不拢嘴正噼里啪啦的打算盘,看见他们便道:“不好意思了客官,咱家被人包下,没地儿招待您了。”
“哦。”左辞遗憾道,“那我来得真是不巧了。”
小二心情好自然也乐意与他多说:“是啊是啊,想必对面也没什么地方了,要不您听我的还是赶紧打听打听民宿,谁家有空屋子让出来一间,再晚,牛棚马圈都要占满了。”
左辞道:“我少小离家,记得这边荒僻无人多得是空房空屋,怎地现在如此繁华热闹?”
小二惊了:“您是本地人啊?”他上下打量左辞,一副没看出来的样子:“姓什么叫什么啊?哪年搬走的?”
左辞:“我本是笑忘镇人士,自幼便搬走了,如今带着新妇回乡祭祖,哪想这一回来天翻地覆的,竟连老宅祖居都认不出,找不到了。”
小二妈呀一声拍了下大腿,马上从账台里头迎了出来:“能说出笑忘镇这三个字的,都是我家亲人。”小二将两人请到后头擦了张桌子,边给上茶边道:“好兄弟,笑忘镇早没啦,迁得早,算你家有福了。”
左辞:“没了?”
“不知道你哪年走得,我说这话可有二三十年了,自打领主归降了凌敬,咱这最边边上的笑忘镇,就成了凌敬发配重犯的去处,起先,犯人来了,都被派去干那开垦屯田,牧牛放马的苦力活,镇子原来的老户轮番监管,日子也清闲多了,可随着年深日久,发配来的犯人越来越多,那些个人岂是好相与的?各个都是杀过人,放过火的凶神恶煞,有天夜里合谋反了,将咱镇上的老户们……”
“都给杀了?”左辞失声道。
“没没没,起先到没杀。”小二抹了把眼泪:“就是尊卑颠倒,主奴互换,人家成了祖宗,让咱们这些老户下去当牛做马罢了。”
左辞攥拳砸了下桌面:“云不歇知道吗?守界的将领亲兵都干什么吃的!”
小二哀叹道:“领主大人,那是山高皇帝远。不可能亲自来管这点小事。守界的将领亲兵们,也曾三翻四次的镇压过,可惜这群老犯奸猾得狠,来人镇压他们,他们就与之对打,打不过的时候,就屠杀平民做要挟,逼得云家退兵。镇上原来也没多少人口,头一次要挟,杀光了老的,再一次,便杀年轻的。断粮断水,他们就吃人喝血地过活。等最后终于给他们一锅端了,咱镇上也只剩下我们六个小孩。”
左辞唏嘘一声,眼底痛恨:“在自己的土地上,却由着这群恶棍横行霸道鱼肉乡里!”他真恨不得回到二三十年前挡在那些无辜百姓的身前,将那群狗贼剁成肉糜!
林婴察觉他似乎和这个村子挺有感情的,听说这般惨事,也是于心不忍。默默摸去桌下,想握左辞的手,左辞却忽然将手抬到桌面上,林婴便落空。
“唉!可不是么,”小二抹了抹眼泪:“事情过去以后,我们五六个小孩,都被这平安镇的郝保长给接了过来,领主大人还因此嘉奖了这位郝保长。笑忘镇成了一片荒地,再后来,凌敬又发配过来新的重犯。”
林婴预感不好:“这些穷凶极恶之徒,应该关在大牢里,永不见天日。只一味的发配边陲,又不派人监管,岂不纵容了他们祸害一方!”
小二嘿的一声笑了:“人家官面上哪能这么直白?圣旨上说,北境土地肥沃,缘何会喂不饱少数人口?还要从外地调粮?他发配过来的这些重犯,那可是赐给北境当牲口用的,是大劳动力,领主每次接收,还得千恩万谢,还得清点人数,再像上次那样胡乱死光了,是要问罪的。”
林婴:“……”
左辞额角青筋暴跳,脸色也十分瘆人。
小二道:“所以领主想了个新主意,就是将笑忘镇连带着四周围圈了块地,给这群犯人随便折腾,自己监管自己,谁当主子谁当牛马,叫他们自己去厮杀。只要他们按时交粮换盐即可,如不能交足数目,那就一窝都杀了。”
林婴:“好主意!”
左辞却摇了摇头:“发配来做苦力的重犯,都是成年男子吧?”
小二一拍大腿:“你可说到点子上了,既然是男子,哪能是,只给些口粮和盐巴,就能安抚住乖乖给咱当牛做马的呢!”
左辞脸色一寒:“强抢民女,落草为寇,多么逍遥自在的一条路,还垦什么田!交什么粮?”
林婴心底也是凄寒:“这样下去,北境岂不是要乱套了?”
左辞哼了一声:“他要的就是北境乱套,越乱越好!”
林婴马上明白,这个‘他’指的不是别人,就是她的哥哥林宴林隐鹿,心底突突。
她早就知道左林不睦,可左道倾死后,北境归降,还以为这些久远的纷争早就入土深埋了,她没想到林宴还在继续给北境的人民增阻设障……
“嘘……”小二压低了声音:“你小声些,这话心知肚明就好,咱得悄悄地骂。”他说着指了指头顶:“包下这儿的,都是几位响当当的大领主,人家对林家可是忠心耿耿的。”
林婴眼波一动,适时转移话题:“领主……他们聚在这里,到底要干什么?”
小二道:“这你们还不知道?”他身体前探压低了声音:“据说啊,结界外边近年出产一种仙草,名叫无根须,很值钱的!”
林婴饱读医书,马上用手沾茶水,从桌面上画出一棵草植:“无根须,是不是长这个样子?”
小二连连点头:“差不多,差不多,以前这种草遍地都是没人稀罕,人不吃,马不嚼的,近几年摇身一变,金贵非常,都快挖绝了。”
左辞:“从几年前,就已经开始有人过来挖草了?”
第65章 仙山采草
“是啊是啊, 没有十年也有八年了,年年都是这个时候来,前后也就二十来天。过季就不能要了, 刚开始有商贩过来雇人挖草,价钱给的很高,大家伙争先恐后的, 还当自己在赚傻子的钱, 可是后来呀, 才知道那家商贩是蓝家的人, 蓝家你们听说过吧?”
林婴有些不敢置信:“你说的可是岭南领主,火系蓝家?”
“除了他还能有谁啊!蓝家靠这个富可敌国!同样是玄门,瞧瞧咱们金系, 再看看人家火系, 我听说,岭南富的流油,几片金叶子掉地上,都没人稀罕哈腰去捡, 啧啧。”
林婴蹙眉:“这无根须,学名叫做延年草, 入药却有一些延年益寿的功效, 可万万不及人参, 就算炼成丹药, 也不值几个钱呀。”所以蓝家如此大量的连年收购, 到底是做什么用呢?
小二道:“具体做什么谁也不知道, 我只听说, 蓝氏暴富以后, 其他的领主自然眼红, 明里暗中都在跟他家套近乎,可他掐死了上线,无根须的作用和去处始终密不透风的,无论玄门散修,只要采摘过来的都只能卖给他,除了他之外,也没别的地方要。”
林婴又问:“只有玄门和散修才能采到吗?”
小二:“乍开始我们也能采到,可慢慢的平地上都采绝了,再想采得挂在悬崖峭壁上,没点本事的人根本拿不到。”小二说到这里不无遗憾,“若还像当年那么好采,谁还搁这儿看客栈呢。”
林婴道:“这么说,无根须应该不是延年草了,生长习性并不一样。”可除了延年草,她还真不知道还有什么草能无根生长,作为医子,她十分好奇这种没听说也没见过的新植株究竟有什么妙用。
左辞则不动声色地默想:每年都是这个时候才能采草?这看似毫不相干,却也不知道林宴偏偏这个时候让林婴来此,与众遭遇,会不会太巧合了一些。
“崔三儿,人呢!大白天的又跑哪躲懒去了!”一个衣着鲜亮的胖子迈步进来,小二麻溜就钻出去迎上:“郝少爷您看,我这不是忙着给贵客们烧茶蓄水呢吗!”
郝少爷大腹便便,指着他道:“你殷勤着点!别等人叫,你还不快去!”
“是是是,这就去这就去。”小二蹬蹬蹬上楼去,郝少爷伸手摸了摸桌面,一看没有灰尘,又用手背贴了贴桌上的茶壶,也还温热,目光挑三拣四地在一楼审踱一圈,没瞧出啥大毛病,终于背着手出去了。
林婴道:“打算盘的时候高兴成那样,我还以为他是老板。”
左辞道:“老板姓郝,想必是当初收养他的保长家,他不过是个跑腿的伙计。”
这六个被收养的孩子,过着什么样的日子,真是不难想象了。
林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左辞站起身:“咱们走吧,打扰久了耽误他做事。”
两个刚出后门,小二已经从楼梯上蹬蹬蹬下来紧紧追上:“别急着走哇,好歹吃一口饭。”
左辞忽然掏出很多银票塞给他:“我们不饿,你多保重啊。”
“哎,这是干什么?我哪能白拿你的钱嘞!”小二奋力往外掏,左辞按住他的手:“不全是给你的,”他说,“你们六个的。”
小二反应片刻,才明白六个指的是谁:“嗨!还哪有六个,就剩下仨了,有三个小时候就三病两痛的,没能养活。剩下三个,除了我给保长跑腿管账,一个姐姐名叫鸳鸯,三年前嫁去了邻村,信儿也从没捎回来一个,主母天天骂她白眼狼,也不知道日子过得怎么样。还有个哥哥亲眼看见爹妈下锅,直接疯了,成日在外头胡跑,我只要看见就给他塞口吃的,给他钱他也不会花。你看你给这么多,我真的很不安呐,其实这里头数我过的最好了,我有地方睡,有衣服穿的……”
左辞紧紧握住他的手,千言万语,最后只化成一句:“多多保重!”
接下来的一路左辞变得无比沉默。
林婴其实很想问问他,跟这笑忘镇究竟有何渊源?但她身为林宴的妹妹,自知问不出口。只能默默的跟随。
天已入暮,夕阳打在身上,林婴在后,踩着左辞的影子低头前行。
小小的平安镇马上就走到了尽头,左辞也没有停下来,找个人家歇宿的意思。
林婴跟着跟着,忽然停下来,然后,看着左辞独自向前又走了很远,竟也没有发现她掉队的事。
明知道他心情不好,可也不自觉地心底凄寒。
自从踏上北境领土,她与左辞之间真正的间隔便一点点的浮出水面,再也无法遮掩,不能无视了。林婴整个人如立孤宵,她忽然觉得真实的左辞变得虚幻,变得不再牢固。
更可怕的是,她很想挽回,却没有任何办法套牢这个人、抓稳这个人!给的起他的,他全都不在乎。他在乎的,自己又给不起。
她到底是一个无情道上的人,这个时候无声地忍下心头难过,心底已经开始不自觉地另做打算:假如没有左辞,我一个人,该怎么办?
现在灵力回来了,法宝回来了,甚至忠心耿耿的谢家也距离她近在咫尺。
所以拖泥带水了这么久,还在明知道自己和左辞注定无果的前提下,她很应该放过他了。
分开走吧,互相忘记吧。有些事情不趁早遏制就会酿成大灾。
林婴心底已经有了千万句的鼓噪,自劝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可是她站在那里,就像被无形的枷锁锁住了一样,说什么都拔不动腿。
左辞终于折返回来。
先是他投在地上的影子闯入了视线,而后,抬眼才看到了他的人。
逆光而来,四目相对,他问:“怎么不走了?”声音就像四面涤荡的风,摸不着抓不住。
林婴开口,竟是毫不迟疑地假做无事:“腿麻了,小歇一会。”
左辞再靠近时,影子便完全将林婴罩住了:“现在还麻吗?”
林婴心底发酸,忽然觉得那句她一直说不出口的再见,现在必须要说了,可她喉咙像被什么堵住,眼泪也在眼圈打起转来。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逃避开此刻的相对才好。心被不想面对的分别折磨得几欲崩溃。
林婴觉得这个样子一定很丢人,她低垂着头,双手死死的攥紧,不敢去看左辞的眼睛。
左辞忽然靠前一手揽住她的后背,另一手抄起她膝弯,林婴整个人都颤抖了,旋即被左辞横抱而起。
帷帽上的黑纱随风一荡,露出林婴苍白的脸色和熠熠的眸光,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攀住左辞肩膀让自己抓靠得更牢固,随即才反应过来,说:“你……你这是做什么?”
我们在干什么!!!林婴轰的一下红了脸。
左辞:“再不走快一点,天就黑了。”
还好夜色朦胧,遮掩住了她的异样。左辞抱着她离开了平安镇,完全不顾四周行人的指指点点,林婴咬着嘴唇强行按捺。待脱离人烟,只剩彼此的时候,林婴终于问他:“左辞你会恨我吗?”
声音很轻,好像吹散在了风里,但是左辞听清了。
“为何恨你。”
林婴道:“假如笑忘镇里有你的亲人……”
左辞微低了一下头:“将罪囚贬谪至此,是你的旨意吗?”
林婴一怔,低了声音:“……是我哥哥。”
左辞又问:“你现在知道了后果,会劝你哥收回成命吗?”
“会!我一定会!”仿佛生怕左辞不相信一样,林婴死死抱住他,将头贴在他的心脏处。
“这就足够了。”左辞停下来,“到了。”
林婴有些失措地从他怀里脱出,回头一看,平安镇星星点点的灯火已经被远远甩在了后面,而面前……这是一座,半残半败的神庙。
林婴不知道左辞带她来这里干什么。
进去之后,果然废弃多年,四下里蛛网缠结,地面和香案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土,墙角堆积着鸟粪,地面遍布着狐鼠穿梭的踪迹。
倾塌的神像已经辨不出究竟是哪一位神明了。
左辞四下看看,扎了捆野草扫去香案上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