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辞道:“专克梦魇的。”
林婴拾起细看:“这种画法……我好像从来没见过?”
左辞信誓旦旦:“你见过的什么样子?我画这张是跟我家隔壁老吴学的, 虽是民间的土方, 不过真的可以治好小儿夜哭, 很有用的!”
林婴:“……”
“心诚则灵。”左辞道,“你就躺在上面安心睡吧!”
林婴无奈,只得躺下, 隔着帘子, 隐约看见左辞背对着他正在抚摸一只鸟。
“你把鹦鹉放出来了?”
“嗯。”左辞道,“关在笼子里怪可怜的,让它出来放松放松。”
林婴道:“它跟你还真好。”这鹦鹉轻易不喜欢叫人抚摸,会啄人的。
“你想摸它吗?”左辞回身, 鹦鹉探头探脑地朝林婴走近几步,“它很乖, 不啄人。”
可惜林婴久不得好眠, 实在难支。看着左辞和鹦鹉的影子, 根本抬不起手, 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梦里果然又回到了那座水牢。
昏暗中, 左辞魂魄出窍, 紧紧跟追着前面飘摇引路的一丝灵光金线行走, 这金线正是粘在林婴背上的符箓发出!
仿佛是在地下洞穴里, 四处阴风嗖嗖, 很是幽暗,左辞来到尽头时,只发现地道中心挖出一片潭水,四周是环形的砖道和坚硬的石墙,绕了一圈,除了头顶井口大小的圆洞再无出路,却不见林婴也不见囚室。
一定是有机关暗门,左辞正悉心检查,忽然听到哗啦啦泄水之声,头顶圆洞竟然流下一条瀑布来,水柱湍急倾泻,直接灌入下面的圆潭里。
原本平静的水面登时波涛叠叠,水花翻涌。
环形道并未高出水面多少,但水位线并没有随着注水递增,总是保持在路下三扎左右。可见水底另有出水口。
“几次托你给令兄带话,你都不肯效力啊。”
左辞听见声音,这才抬头,隔着如注的水帘,依稀看见对岸站着一个黑衣黑帽、长袖飘飘的高大身影,他是谁?什么时候靠近的我竟一丝也没有察觉?等等,他是在同林婴说话,林婴究竟在哪里?
咕嘟嘟一连串水底冒泡的声音,左辞仰头一看!
林婴不上不下,就悬在这瀑布的水中,脖颈处被一个铁链子拴住,身体则被装在一个巨大的鸟笼里,四外都是水帘,她完全浸泡在水中,脸色几近雪白,乌黑的长发柔柔的,水藻一般在水里轻微的浮动,周身的轮廓仿佛被水汽虚化了一般,似真似幻,配上她原本就浅淡的眸色,看起来像是一座沉在水里的冰雕。
左辞半晌没回过神来,盯着瀑布里的林婴反复确认,一时竟气得发抖!
再怎么同她哥有仇,这样对待无辜的家人也太过分了!
有一串水泡从她嘴里溢出,左辞知道魂魄状态是淹不死的,这才稍稍定心了一点,只是那些气泡里装了林婴说的话,他听不见,对面那个黑衣人却可以。
“呵呵,是么。”
“借口我都听腻了,想必是殿下不了解我的诚意,我也只好花些心思,好好地款待殿下一番。”说着随手一指,原本顺流的水柱里突然横生无数条逆流,偏偏水溶于水中,是看不见的敌人,直到林婴被这些无形的拳脚摔打折磨起来,左辞才明白过来究竟怎么回事!
……可是气归气,这里身在地下实在是招不来厉害的兽灵,但他观察地形,也明白这水中的笼子既能锁住魂魄,必有厉害的困魂阵法加持,按着方位移动几步,见岸边有一只泥塑的金蟾,左辞一脚踏下去!
林婴正被水做的大手扼住咽喉,提起老高,她双脚颓然地乱踢,又被大力摔飞出去。
左辞正纳闷,按道理这金蟾应该不是随便乱摆的,怎么踩完了却没反应?
随即林婴的身体穿出鸟笼冲出了水帘之外!
鸟笼困不住魂魄了!
只可惜她脖子上的铁链未除,整个人飞出一段距离之后,眼看又要随惯力反方向荡回去,左辞手疾眼快,拔剑腾空劈斩!一道银光闪过,铁链断成数截。
林婴刚被摔在地上,还没搞清楚状况就猛然听见叮铃铛铛的铃声,随即这铃声像一只无形的手大力将她猛吸过去,高空坠落的失重感猛然与身体重叠一处,浑身不可自控地抽动了一下,林婴醒来,汗湿衣被。
一颗心险些跳出嗓子眼来,定了定神,终于确信她还在自己的床上……
床帐外面,鹦鹉扑扇,肥猫乱跳,两个一路斗,一路将左辞随手乱做的那个铃铛绊在脚下,踢得叮当乱响,仿佛正是将她引回来的声音。
林婴撩开床帐,就看见背对着她的左辞,仍在安然酣睡。
林婴满头满身的汗,这床是没法睡了,先下地制止了猫咪,又将鹦鹉关回鸟笼去锁好。
看着鹦鹉笼中的鹦鹉,恍惚间回想起昨夜的梦境。
自打从车驰逃回,她就被这噩梦纠缠不休,今夜不一样,好像被人救了。
后面事情,太突然又太快,林婴没看清楚,若有所思地脱去寝衣时,又发现左辞画的那个符箓被汗水粘在她背上了,上面红黄色晕开一片,宛如一张滑稽的笑脸。
回头一看,还好左辞熟睡未醒,林婴匆忙换了干爽寝衣穿好,暗叹自己吓傻了,换衣服都忘记避人。
折回床边的时候,看见左辞双眉纠缠,小手死死地抓着被角,不经意地发出磨牙声音。仿佛正做着什么难分难解的梦。
林婴替他掖了掖被子。
翌日一早,左辞仍未睡醒。南星着急收拾屋子,眼看日上三竿,一边嘀咕:“太不像话。”一边走过去召唤左辞,可是连拍带喊的,这孩子却呼之不应。
林婴放下书卷,拿起研究了一夜的铃铛走去左辞耳边摇晃。
南星道:“这破铃铛能顶什么用?”
林婴道:“铃铛的撞柱,是用他山玉做的。”
“他山玉?”南星接过来细看,又道:“还真是,玉柱上还有符文?”有符文不奇怪,奇怪的是,那符文她看了一会,竟没看懂:“这是什么意思啊?哪里弄来的这个东西?”
林婴:“你别停,接着摇。”
同时执起左辞的手,一边呼喊小六,一边朝他几个穴位刺针。
刺着刺着,左辞突然大叫一声,醒了过来,他坐起时胸腔内气血翻涌,嗓子眼腥甜欲呕,目光恢复焦距,看清楚林婴的时候,又将这口血,生生地咽了回去。
林婴道:“你回来了?”
左辞刚要点头,南星蹙眉道:“他不是一直躺在这儿吗?”
左辞眼神恍惚了一下:“做噩梦了。”
林婴见他浑身汗湿的样子,一边带到镜前拿起梳子给他梳头,一边又问:“梦见什么了。”
左辞吸了口气:“梦见骑着一只大老鹰在天上飞。听见铃声,那鹰一翻身害我从天上掉了下来。”
林婴看着镜子里的他,内心疑惑: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依稀看见了小六的身影从她面前一闪而过,随即脖子上的铁链被斩断,失散的魂魄这才趁机顺着铃声寻回本体。
但是不可能啊,他哪里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这些日子只要入梦,就在车驰受尽折磨,这种阴诡诅咒之术,没些道行是破解不掉的。
林婴有些疑疑惑惑,又过去几晚,她才确信自己真的没事了。
她叫来左辞到身边,对坐着朝左辞脸上轻轻地涂药,边涂边说:“我去车驰之前,曾经卜过一卦,卦面上说,我此行虽有凶险,但又有吉星高照,最终定能逢凶化吉,有惊无险。”
左辞闭着眼睛,一边听一边乖顺地任她涂抹,这药膏凉丝丝的,还带着一缕冷香,闻着特别醒脑。
“现在想来,许是自打入了车驰,便被人动过手脚,只是当初不自知。同样做质子的,好来好去的那些自然没灾没难,像我这样使了诡计偷偷出逃,三魂七魄,便有一缕被阵法留在了原地,没有跟上。每逢入夜,魂魄的遭遇就向我展现,恐吓我当他们的眼睛,当他们的嘴。”
左辞眼睛眯起一条缝:“你最近还做噩梦吗?”
林婴看着他,微微一笑:“不了,你就是我的吉星。”
第40章 偏见
左辞:“……哈哈你说反话吧?你是我的吉星才对, 没有你,我说不定早就被狼吃了。”
林婴微微笑了,半个时辰后, 左辞洗去脸上的药膏回来相见,林婴拿镜子过来给他照着:“怎么样?”
凝着镜子里的自己,左辞微微张大了眼睛, 几乎贴到镜子上:“疤痕……浅得就快看不见了?”
“那你怎么不高兴?”他的反应低于预期, 林婴又道, “最多一个月, 我保证你一点疤痕都看不出来。”
左辞仍是没什么大反应。
南星道:“你是傻子,怎么木呆呆的?”
左辞这才咧嘴,硬生生的回了一个皮笑肉不笑。
因为他发现, 没了这疤痕, 小时候的自己跟长大后的左道倾,越来越像了,现在只要见过左道倾的人见到了他,肯定会毫不费力地就能将他两个联想到一起去。
他在林婴南星探究的目光中, 坐到一边去,整个人做出忧愁落寞的样子, 叹息道:“只恢复面貌有什么用呢?我长得再好看还不是废人一个。”——这个样子被人认出我就惨了, 简直比死还惨。
林婴南星对视一眼, 一齐笑了:“都说过你的伤包在我身上了。”
南星也道:“你不知道吧?殿下最近凑齐了几味珍宝, 要为你炼出一颗化形丹来, 人若吞下, 可断臂再生。”
左辞双眼一亮, 纵然凭借他的见识和地位, 也觉得这事匪夷所思了:“什么珍宝, 能炼出这么厉害的仙丹?这岂不等同神仙法力,是凡人能做到的吗?”
林婴道:“做不做得到,不试一下怎么知道?我早就参研这本医书,只是里面的灵物难寻,没遇到你之前就已经打发人寻找好些年了,可惜一直没有结果。如今遇上你,缺那两样也凑齐了,天时地利人和,全都叫你赶上,你这孩子真是好大的福气。”
南星道:“龙芽生于极地,是千百年才能长成一株的地宝,如今揉在丹丸里给你吃下去,可是连我都羡慕!”
左辞恍悟:原来饴糖说拿我试药,是这个意思。
龙芽他早就听说过,据说生长环境十分险恶,还有几条恶龙盘踞,无数人想要求取都被恶龙吃了,如果遇到厉害的强敌,恶龙还会在千钧一发之际,自己吃掉守护的龙芽,法力骤增,灵力蓄爆,能粉碎一切。
就算真实情况没有传说这样可怕,但取得龙芽,也绝不是一个两个登顶的修士,就能够办到的事情。
那么饴糖可以派出许多这种级别的修士,更难得的是他们取得龙芽竟不自己私吞,还真肯折回来献给她——这说明她的身份很不简单,不过,也有可能是她兄长的身份不简单。
左辞不愿意深想。
林婴决定闭关三个月炼化形丹,左辞也趁这个时候完全修复了容貌,只是他借口被风吹到、被太阳晒到脸上就疼,整日里遮挡个面具,南星只以为是新生的肌肤太薄太嫩了,也由着他,旁人只当他自惭形秽,还是原来那张丑脸。
林婴一走,左辞山上闲逛时,听到许多关于她的闲话。
好多人嫉妒她能在这顶修云集的山上偏得那么大一片宝地独居,其他人却要一间五六位的挤着。大伙排队打水,而她有自己专用的泉眼,旁人要去膳房吃统一的斋饭,又排队又拥挤又难吃,去晚了还什么都没有了。而林婴有专人伺候,可以在院子里单开小灶、可以不穿统一的道袍、不束统一的发样。总之就是吃穿住行皆由心意,不受任何约束。
除了这些细碎微末事,山上的修士进阶考核项目很多!大多数人每天都深夜难寐,苦与周旋!而林婴就连这些考核作业也无需应付,听起来,有的作业要么是南星云萝等下人替她做好交上去的,甚至还有些根本就给她免去了,就连考试的时候也由云萝替她去考,她名义上是修士,其实在这里活得比师尊们还要体面悠闲。
尤其她见到长者无需见礼,可平起平坐,更是彰显了特权阶级赤裸裸的高人一等!
但左辞听来听去,还总结出来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说到底她吃什么穿什么也不是所有人都在意,她平日要么在自己这方天地里看书,要么去专用的丹房里操练,活动范围不与旁人重合,存在感自然很低。最近惹来如此之多的非议,根本在于修士炼丹,别人都是自己千辛万苦的搜集材料,有些家私的也不过是重金相酬。
但众所周知,这世道钱虽有用,总也不至于万能。你能用重金买换来的法宝别人也能买到,在这片山头拿出什么都不稀奇。
偏恨饴糖这种,别人拿钱、甚至用命都未必能换来的龙芽,她若想要,挥动特权指哪打哪。闲室隐居勾勾手指便轻易得到了!
越贵重的珍宝越是自带灵性,越难驾驭,很多修士就算想要,也要掂量自身修为,一旦压制不住,还恐被这些所谓的至宝迷惑去了心智,走火入魔。
所以林婴虽然得到了,好多人都觉得她的修为一定无法驾驭,一直以来她坐享特权高高在上,从来没有吃过修行的苦,肯定不学无术满腹稻草,这么好的宝贝能经她之手炼成仙丹?不配也不能。
熊熊的妒火,烘焙着偏见。
虽有品性高洁些的修士并不置评,但大多数人都没达到那种境界,背地里都暗搓搓地盯着林婴,等看她闹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