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辞取来一炷香,道:“施法前要默念咒语‘借你双眼观世界,冤亲债主冲我来,离苦得乐,超然六道。’
意思就是若牛死前尚有未还清的债,你承诺替他还清,让他甘心帮你一把,从此解脱畜生道。
若忘了念咒便结不成契,虽鬼眼照开却会引来牛的报复。再以一炷香为约,香灭之前必须闭上鬼眼,囫囵吞进去的牛眼珠要囫囵吐出来,不得伤损。”
云氏兄弟对视一眼,噗嗤笑了:“就这也算反噬?牛的报复?他怎么报复?”
“顶人吗?”
“还是踢翻草料架,不给咱家套犁?”
左辞道:“这个我也不清楚,不过有求于他念叨念叨总是好的,礼多人不怪嘛,毕竟二位又不是还不起他那点庄稼债。”
云焕道:“行,散财小事,听你的,念就念!”说着再度伸手要去端碗,左辞拦住他:“且慢,还有一事,记住一炷香之约,快到时限之前,我们会摇动引魂铃,你听见铃声马上闭眼!若过了时约不吐还眼珠,或者咬损了眼珠,那鬼眼便永远闭不上了。”
云焕缩回手,又问:“永远闭不上?岂不是日日都能看见鬼?”他本就是修行之人,见鬼也不怕,暗想,如果真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以后猎妖捉鬼能得不少助力也说不定!起码不用对罗盘画符四处找鬼了啊!别人忙活半天,他打眼一看就知道鬼在哪里……
他正越想越美,左辞道:“开鬼眼时间一旦过长,就会被鬼发现,很多鬼都是藏于暗处以人类的恐惧为食的,他们最爱吓唬两种人:
第一种是骨头轻,阳气弱,易招邪之人。
第二种便是那开了阴阳眼,也叫鬼眼的人,因为他知道你可以看见他,所以最爱成群结队地来作弄你,那时候的处境恐怕不像游猎一般好玩了,鬼一旦多到如同阳间的苍蝇蚊子那么多,你就会麻木,只要他们不来烦你,你会懒得杀他,也杀不过来。
到那个时候,我知道公子你本事很大仍不惧邪,可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而且时间一长,你总是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听见别人听不见的声音,你驱赶一只捣蛋鬼,旁人以为你莫名其妙在自说自话;
群鬼在你耳畔七嘴八舌,你不自觉听进去了还回答两句,旁人以为你胡言乱语神志不清。
时间一长,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你,没人理解你,你说的话别人不相信,只有鬼相信,你就会不知不觉被人类排挤到鬼的队伍里,凭你定力再好不被他们慢慢吞噬,也早晚会被他们逮着契机趁虚而入的,一旦被引诱、被俘获,做了鬼王的傀儡,便永世不超生。”
左辞温声慢诵地说完,仿佛平地吹过来一阵阴风,袭得兄弟二人激灵灵一抖。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云焕,默默吞了下口水,云铮见他动摇,连忙递上台阶道:“要不还是让他来吧,毕竟术士干这个总比咱们武修稳妥细致,咱们真刀实枪糙惯了,一旦落下哪一步,弄出岔子可不好。”
左辞微微一笑:“愿意为您代劳。”
云焕本来都要妥协了,一听左辞接得这样痛快,那股倔劲又拱了上来,心道,我可不能怂,千万别让这神棍得逞!乳臭未干比我还小,大腿跟我胳膊一般粗,凭这装神弄鬼的微末道行,能了不起到哪去?我不如开一回这鬼眼,且看看他说的是真是假!
念及此处,猛地一拍桌子:“不就是开鬼眼吗?!说了我来就我来!”
桌上的瓶瓶碗碗被他大手拍得一颤,林婴吓了一跳,暗忖,从前都说人怕鬼,其实鬼也怕恶人,这男的一看就凶神恶煞,能单手撕碎了我。
正想着,见他双手合十,紧闭双目,嘴唇微微颤动念叨着什么,很快张开眼,就按左辞说的,点香,撩水洗眼睛,又贴上柳叶,最后端起海碗,咕咚咕咚吞了剩下的水与牛眼珠,哐的一声撂下空碗,狠狠抹了把嘴。
这人一旦下定决心,做事到还干脆利落。
左辞、林婴与云铮一起瞪大眼睛观察着他。
他自己一颗心砰砰乱跳,屏住呼吸等待了一会,眨吧眨巴眼,转向左辞道:“不对呀,我……”
说到一半,两人一鬼都看见,他瞳仁中心晕开风暴一般的黑雾,一点点扩散开去,很快吞噬了所有的眼白,变作一双纯黑的眼睛!
云铮惊得朝左辞那边凑了凑,指着云焕兴奋道:“……开始了,开始了,他鬼上身了!”
云焕不满地撇过脸,用他隔世一般的黑眼睛瞧着云铮道:“别胡说八道,你才上身了,我还是我!”
云铮道:“怎么可能?你看不见别的东西吗?”
云焕随手拿起一个拘魂瓶,唇角一咧,诡异地笑了:“嘿嘿,好玩,有意思。”
云铮好奇得抓心挠肝道:“你看见什么了?这瓶子里有鬼吗?”
云焕道:“没有,但那上面的鹤是活的,冲我扑棱膀子呢。”说着撂下这个,拿起那个,一边看,脸上表情千变万化的,时而诡异微笑,时而略紧张的样子扇手乱哄,躲躲闪闪,像是看见了什么令他想要避讳的,常人眼里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一样。
很快,他拿起了林婴所在的拘魂瓶。
林婴被他大手抓起来,只觉得呼吸一窒,隔着透明的瓶身与他那双纯黑的眼睛稍微对视,都有一种随时会被他吸进恐怖旋涡的错觉,林婴闭上眼睛,像是等待命运的宣判,结果,云焕却随手一丢,扔下了这个瓶子!
怎么可能?怎么会?难道他看不见我吗?
林婴正惊疑,就见左辞伸出修长的手轻轻一抄,将她所在的拘魂瓶接住,然后,稳稳地放在了被筛掉的那一边!
林婴看着左辞,这个人仍是贴了一张假脸,但那说话的声音,和黑幽幽的眼睛,不是他又是谁?
左辞似乎不经意间扫过瓶子里的她,又似乎没有。
“啊,在这里!”云焕突然大叫一声,抓着一个瓶子蹦起来!
林婴一惊,朝他那边看去,心道,不可能啊,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鬼魂?叶咏诗昨晚挨个打开的时候没有,昨夜也没见这群纸鹤又抓过别人……
云铮虽然看不见,但也兴奋地凑上去,道:“你确定?这里面真有?”
云焕道:“千真万确,她就像一个布娃娃那么大,但有鼻子有眼的,还会走会动,她一身白色衣服,头发好长,她……她好漂亮……”说着脸上透露出温柔的神色,两手痴迷地抚摸着。
左辞咳了一声,道:“时间快到了,剩下三个瓶子你也看一眼。”
云铮怕他魔怔,一把将这个瓶子夺走,吼道:“还不快看剩下三个!看完了赶紧滚回来!”
云焕脸上露出难舍不悦的神色,但修行之人心智坚忍,仍是克制住了,很快,他撂下最后一个瓶子道:“都是空瓶。”
云铮一手抓住早已准备了多时的引魂铃,猛甩手腕摇荡起来!左辞也起身过去,掰开云焕下颌道:“张嘴,抠嗓子。”
仿佛不用他们多说,云焕脸上就扭曲难受了起来,双手捂住肚子,醉鬼一般要吐不吐的,左辞朝他后背猛拍了一掌:“张嘴!”说着,云焕“哇”地一声,汤汤水水,浑浊恶臭,吐了一桌案,两颗牛眼上的污浊淋漓滑落,闪现出晶莹玉润的光泽,云铮不嫌恶心地凑近去看,见牛眼好模好样,皆未受损,暗自松了口气。
不过很快,随着香灭,牛眼里的‘活气’便一点点晦暗、污浊、丧失神采。云焕眼底的墨色也逐渐散去,恢复原态。
他整个人快要虚脱了一般瘫坐在一边,大口喘着粗气。
左辞起身,神色自然地打扫桌案上的秽物。瓶子里的林婴凝望着他,见他再也一眼没有分与自己,八成是真看不见她了,心底又是一阵怅然若失。
所谓人鬼殊途,说的就是这种互不交融的隔绝之感吧。
云焕提气道:“那个瓶子呢,快给我拿着,千万别跟其他的混了!”
云铮正握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摆弄,道:“我拿着怎么就能混了?我你还不放心吗?”
云焕猛地坐起来,道:“不行!这个瓶子里的魂魄,可别叫人故技重施,被其他瓶子上的纸鹤神不知鬼不觉给抢了去!你快把其他瓶子都砸碎!”
第28章 不是梦
林婴当然巴不得有人砸了瓶子还她自由!可眼下不行啊,她一旦飞出,势必会引燃这附近的驱鬼镇魂符,到时候修士窝里人人喊打的,也不确定谢准来不来得及救下自己。
“放心吧二位,纸鹤不是见魂就抢的,得有人施法操纵才行。”左辞一边收拾干净,一边道:“再说,这个瓶子很贵呢,用不上的我要拿回鬼市退掉,砸碎了多可惜啊。”说着收拾了桌面上的瓶瓶罐罐,慢悠悠将林婴等等装回盒子里。
云铮道:“哎等等,你多少银子一个买的?这玩意邪里邪气的,可比咱们的锁魂囊有趣多了。”说着打开盒盖,端详着众瓶,一副很想买下来收藏的样子。
云焕一把将他手里的那个抢夺过去:“都说了你别弄混了,这个得小心单放!”随即一闪身,远远躲出去藏宝。
左辞道:“鬼市么,要什么银两,有用冥币做交易的,不过换不来什么真东西。”
云铮一听,立即来了兴致:“哦?我到忘了阳间的银两那边不流通,那‘真东西’要用什么做交易?稀世珍宝?还是增强法力的法宝灵石……”
左辞微笑着摇摇头:“都已经是鬼了,再投胎空手而去,还要这些身外之物做什么?”
云铮更好奇了:“那对鬼来说,究竟什么东西更重要?”
左辞眸色一深,微笑道:“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只盼公子听了不要后悔。毕竟,这世界上很多事,正是因为不知道,才会活得心安理得。”
云铮道:“你说就是!我活这么大,就不知道后悔二字怎么写!”
“好,”左辞笑容和煦:“人有阳寿,也有阴寿,有的人死后三年五载等来个时机便转世投胎,有些人则要做鬼几百年甚至更久。
前者生前死后,大多都是碌碌之徒,后者可就不同了,世上几百年出一位的圣贤大能,改朝换代的帝王将相,甚至为祸人间以致天下大乱的邪魔恶煞,都是出自与此,他们之所以能干大事,就是因为这几百年间,都在孜孜不倦的重复着一件事——盘踞鬼市,为来生,收买筹码!”
云铮听得心动:“你这意思……是说鬼市可以易命?”世上竟有这样的地方?
——可惜了,这鬼市入口要不是被吞星社那群妖人把控盘踞着,我真该进去开开眼才是!
“何止是易命。”左辞继续道,“鬼市虽然被称为鬼市,里面可不止有鬼,凶煞邪神甚至正道修士乔装了进去,也大有人在,里面什么都可以交易,就看有没有人稀罕了。
比如我这次,押上我现有的一样本事,换取这些东西,以及操纵这些东西的能力,交易完成我会跨过研习的过程直接领会到我想要的这些,类似与中低阶走个捷径,速成为高阶般的跨越。”
云铮搓手:“这简直也太有趣了!”
左辞道:“都说鬼精鬼精,你认为他们想换的筹码简单吗?”
云铮道:“所以你压上了什么?”
林婴也很好奇,可惜左辞附耳同云铮嘀咕了一句什么,林婴没有听见。
云铮面色微变,神情也慎重起来:“下这么大本儿?”
左辞一笑:“等我拿了瓶子回去,统统赢回来,公子要不要一起?”
云铮满心都是快要爆炸的向往,但仍然带着一丝悬崖勒马的谨慎,道:“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你就不怕玩脱靶了?”
“马无夜草不肥。”左辞望着他眼底的蠢蠢欲动,继续引诱道,“人无外财不富啊,你猜猜,上回比武,你怎么莫名其妙就输给无名小卒了?”
云铮瞪大眼睛,一颗心仿佛被他抛高又接住,他无声地咽了咽口水,心底警惕,面色僵冷,惊疑不定地审视着左辞。
就听左辞又道:“放松一点,我打算先回鬼市把这些瓶子处理掉,免得脆掉几个怪心疼的。你来与不来,等想好了随时找我。”
左辞抱了瓶子要走,云铮一把拉住他:“事关武修的名誉,这种事情非同小可,你确定那贼子用了手段赢我?”
左辞道:“他押上了双修芸娘,这几日,他要么回鬼市送还自己的新功夫赎回芸娘,老老实实地变回原来的中阶。要么,他老婆就要永远消失了。”
云铮一听,怒从心起:“无耻小人,果然卑劣!”
左辞神色平静:“云公子,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就放出笼子里的小鸟,我就不多陪了。”
云铮面色这才缓和,道:“等等,你不是还要一把刀吗?我领你去兵器库吧,上品宝刀,你随便挑。”
左辞微微一笑:“等我回来的吧,不急。”说罢收了礼盒,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婴随他出了帐篷,离开营地,朝西方越走越远。
虽然仍被困在瓶子里,但在左辞手中,就是比在叶咏诗或云氏手里安心多了,到达一片空地,左辞四下看看,掏出传送符带着林婴遁去。
很快到了一片山谷之中,林婴想,这里也不像鬼市?
就见左辞默念了些什么,很快招来一只巨鹰,他一跃而上,乘着巨鹰穿云破雾,飞掠高空。林婴想,左辞居然还有这种本事!从前真是小觑了他!
想到这里念头一转,左辞这人,她触过脉,若有什么可供拿去做抵押的本事,该不会就是这御兽之术吧?
御兽术不比其他可以后天修炼,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异能,一旦丢失可永远找不回了。
所以……这到底是为了换得多好的一把刀?他如此精明,也认为值得?
林婴正猜解着,左辞忽然伸手,在一众瓷瓶之中准确地握住了”她”。
林婴只觉得呼吸都凝滞了,四目相对,左辞微微一笑:“不要怕,安全了。”
林婴:“!”左辞你当真看得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