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谢准正遣散仆从交代后事,留下些田产、铺面、祖宅,交予几位旁系的亲眷看顾。这一切都进行得飞快,仿佛生怕慢了一步就走不掉了似的。
他夫人白日来哭闹,过了一阵哭声自熄,也不知究竟被如何劝住了。谢修竹上午还丧着张脸,摔摔打打地收拾东西,下午竟也神奇地纾解了,甚至隔壁家的小伙子们蹲在墙头一边啃西瓜,一边调侃他:
“老谢听说你们家流放啦?”
“可不是吗?前几天还领主家的大公子呢,这会啊一掳到底!”
“因为啥让人踢了?腐败还是你八字冲犯了皇家?”
“知不知道谁家顶上啊?哎老谢,你走之前哥们请你喝顿酒啊,醉仙楼,你来不来?”
放以往,谢修竹早就报之以拳,这次居然一边吹着口哨,回头怜悯地看了眼墙头那几个傻瓜,道:“整日不是嚼舌头就是喝酒,你们几个呀,真是没救了。”说完昂首挺胸,心情颇惬意的样子走了。
墙头甲道:“他什么意思?来还是不来?”
墙头乙:“不但不来,还骂我们傻瓜。”
墙头丙:“靠,都卷上铺盖卷了怎么还不接受现实,中邪了吧?”
墙头丁挠挠头:“哎你们听说没?流放谢家,他家若有外嫁的女儿不必跟着流放,你说咱几个要不要做点好事,趁这时候去提个亲,救他家叶姑娘于水火之中啊?”
丙眼前一亮:“积德行善,胜造七级浮屠!”说着嗖的一下跳到墙外小跑着去找媒婆。
乙生怕落于人后,丢了瓜皮也嗖的一声跳到了墙内,非常之时,要有非常之法,找什么媒婆我自己亲自去说!
甲前后瞧瞧:“他们俩为啥走了?”
丁嘿嘿一笑:“给兄弟我备贺礼去了。”
甲道:“又快到你生辰了吗?”
丁搂着他肩:“过什么生辰昨天刚过完,走,兄弟今天入洞房,你帮我把门,事后请你喝酒。”说着又有两道身影跃进了墙内。
林婴躺在床上,一闭眼,就感觉自己看见一个长发飘飘的姑娘,眼底汪着泪,一副很不快乐的样子,正幽幽怨怨地望着她。
她不光是那个眼神令人紧张,更重要的是,这个姑娘,还如此的眼熟!可林婴偏就想不起,她是谁?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她呢?
林婴被她看得发毛,实在忍不住了上前一步,关切道:“这位小姐,你是谁啊?你一直这样盯着我看,是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吗?”
对方一听,虽没说出什么,可神情却由方才的幽怨,变成了泫然欲泣。
她若是直接了当地哭一哭,可能也还痛快点,可偏偏她哭也哭不出来,不知道是有意憋着,还是被什么禁锢了,林婴眼看着她这种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样子,实在让人压抑难过,绝对远比真哭一场还要更心碎。
忍不住又道:“你到底怎么了?要不然我给你把把脉吧?”心里想,难道她是哑巴?身体不舒服?
这么一说的功夫直接去抓她的手。
可紧跟着,林婴自己的手便穿过了她的手腕,虚虚抓了个空!
林婴心底咯噔一跳!又过一瞬才明白,她不是人!自己这是撞鬼了!
虽说她未曾出山捉鬼,可是自幼与武修同个山头修炼,对他们捉鬼降妖之事耳濡目染听说过不少,可她本人亲自撞鬼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啊!
林婴不由得脸色苍白,怯怯的收回手。纵有修为傍身,第一反应居然还是想跑,勉强定住身子,偷眼抬头望,一颗心悬起好高。
这个女鬼怨气如此深重,为何偏偏找上自己?
林婴怕得不行,同时心思电转:我怎么会遇到她?我明明在睡觉。啊对了,这是一个梦啊!又不是真的!而且我现在就算不在皇宫里,谢氏玄门望族,哪有鬼怪胆敢擅闯?一定是我的噩梦了……
无声地吞了下口水,这才找回三分底气。林婴状着胆子道:“姑娘你是不是找错人了?我只是个名义上的武修,实际就是个医子,修的是炼丹术。我知道你肯定有冤情!可惜我帮不了你,不过我答应你,你来世若有个头疼脑热,身体不适什么的,找我绝对没问题!”
然而女鬼还是方才那副满腔怨怼的模样,分毫不为所动。
林婴只要站在她面前就觉得浑身发毛,心底暗道,快点醒过来啊,我怎么还是醒不过来!
转念一想,醒不过来我走总可以吧?马上笑了一下:“呃……人鬼殊途,你不说话,我也切不到你脉,就这样吧!你多保重啊,等我睡醒了给你烧纸。”
说完转身就走,然而这个梦真是又臭又长,林婴接下来,无论跑到哪,只要一回头,都能看见那个女鬼正紧密无声地跟在她身后!她快她也快!她慢她也慢!无论如何都甩不脱!
她幽怨的眼神、苍白的脸,欲哭无泪、欲语还休的模样,外加满腔的不甘心与不快乐,虽不青面獠牙,白骨森森,却也执拗得令人毛骨悚然。因为她憋着那满满一肚子的怨气和忧伤仿佛随时都会爆炸。
“我求你了别跟了!冤有头债有主,我好冤枉啊!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林婴满头大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两条腿都软了,可她就是醒不过来!
这时候女鬼再次停她面前,仿佛对她说些什么的欲望更强烈了,她不停的转动方向强迫林婴与她对视,同时嘴唇扇合,反复重复着什么?但她就是发不出声音!
林婴看着心焦:“你到底要说什么?你会写字吗?”紧跟着想起她就是一团虚影如何握得住笔?
她急女鬼显然比她更急,说话的时候还带上了动作,她一字一顿,打哑谜似的,嘴唇凹成圆形同时用右手拍着自己心口,林婴道:“我?”
女鬼点点头!脸色开朗了一瞬,紧跟着又咬紧牙关,点着头,向林婴表示第二个字?
林婴也重复她的口型,猜道:“知?”
女鬼摇摇头,指指林婴,又指指自己,林婴不明白,见她忽然神色一凛,倏地化成虚影消失不见。
林婴随即感觉有人在摸她的脸,紧跟着她便在一个沙哑的”嗬儿嗬儿”声中醒来——出声的不是她,而是一个紧贴床边的可疑男人,正被一个背对着她的姑娘用术法隔空扼住了咽喉,高高地举起。
男人双脚离地,脸色紫涨,不一会,腿不蹬了,那女子手一松,将他扔在地上。
林婴仍沉浸在方才的梦里暗自心悸,她汗湿了衣被,浑身难受,勉强挣起来靠在床上,心底暗庆,我总算是醒了!
看一眼室内,虚虚地道:“进贼了吗?好大的胆子。”幸亏这个丫鬟保护,林婴边擦汗边道:“给我倒杯水。”
然而,并无响应,林婴抬头,就见那个背对着她的女子凭空伸手,一缕白烟正从地上之人那里源源不断地被她吸入掌心!
“住手!”林婴双眼张大,挺身下地,道,“区区毛贼罪不至死,你吸了他元阳,他不死也成行尸走肉了。”
话音刚落,突然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道缝,露出半张男人的脸,正翻着眼珠子偷偷朝里望,看见地上的老丁,嘁了一声,嘀咕道:“躺在别人家地上睡一觉,就叫入洞房啊?看谁还敢说俺不懂?”
他说完正要关门退去,那“丫鬟”却突然朝他一掌轰出!整扇门板连带着那膀大腰圆的汉子被一并轰飞,重重的拍在地上,吐了口血。
“住手!你疯了吗!”修士仗着异能打杀凡人是修真界大禁忌,情节严重是要被废了内丹逐出师门的!
林婴刚想继续说,一回头的功夫,整个人却都震惊了,毛骨悚然之感瞬间从她头皮炸开席卷全身,她眼前这个人,哪里是谢家安排给她的丫鬟?分明是梦里将她追得不死不休那个女鬼!
“怎么回事?难道这是梦中梦,我还没有醒来吗?”
林婴微微退步,女鬼步步紧逼,她手指藏在袖口中狠狠掐了自己两把,好疼!太真实了,这根本不是梦!
这样跑下去不行,马上调引灵流祭出一道束魂咒,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幅身体虚软不济得很,竟不比往日二三成,画出来的符咒歪歪斜斜灵光涣散,撞到女鬼身上,也只是阻得她身形动作微微一滞,女鬼仍是一边冲她猛追一边重复着梦里的口型焦躁地朝她表述着什么!
林婴道:“你能去问别人吗?我真的猜不出来!”
这女鬼虽然没有害她之意,可眨眼之间就杀了两个人,是个厉鬼啊!林婴更不想与她独处,忙不迭跑到外面。女鬼追着她,不停地示意请林婴随她回去房间里。可是林婴哪敢回去?只顾着越跑越快。
第22章 想进去吗
期间女鬼倒不害她,只是一直在她面前挥袖跺脚,急切切想要引起她注意的样子,可惜阴阳相隔她到底要干什么林婴就是猜不透,一抬头远远看见谢准与谢修竹正在院子里侍弄兵器架上的刀枪剑戟,马上冲他们跑过去,喊道:“谢……父亲。”这么称呼谢准还是不太习惯,但很多事没有挑明,也只好先这样喊着。
谢准爱抚着手里的宝剑,回头望她一眼,未语先笑:“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林婴想说有鬼在追,可一回头那女鬼又一次消失不见了!看来她还知道好歹,不敢见谢家人,单来吓唬自己。
谢准望她面色,神情突然严肃:“小诗啊,你这是冲撞了什么?”说着就将手里的宝剑交到谢修竹手里。
林婴不等开口,谢准已经抓住她的手,自中指骨节处捏了捏,立即转身道:“修竹,带你妹妹去我隔间休息,这个邪物我来收拾!”
谢修竹惊道:“邪物?”他望着自家大门上贴的完好无损的镇宅符箓,若是邪物靠近,它们应会自燃,可明明都没有反应,怀里的罗盘也没声响,再说,自己家这是什么地方?天下居然敢有邪物闯到这里来吗?
“还不快去!”谢准催了一声,谢修竹如梦初醒,道:“爹爹,要不还是我来……”
林婴道:“是个女鬼,她一直追着我,还伤了两个人,不知道死没死。”
谢准拍拍她的肩:“修竹,给你妹妹找点琥珀抱龙丸。”
说罢独自朝绣楼走去,谢修竹不甘心就这么回去,便道:“那女鬼好厉害吗?”
林婴道:“反正我是制不住,跟她对上,好像法力受限了……”想起什么又道,“对了,她好像有话要对我说……这样,我做一个口型,你帮我猜猜说的是什么?”
谢修竹蹙眉:“你别告诉我你跟女鬼打哑谜?世界上有这么无聊的女鬼吗?”
林婴道:“这句话一定对她很重要!你看着我啊,看我的口型。”
林婴回忆女鬼的样子,做出口型,谢修竹定神看着:“……完了?”
“嗯。”林婴点头:“话不多,好像就三个字,第一个是我。”
谢修竹点点头,若有所思道:“我吃……我知……我失……”他模仿方才的口型,突然用左拳头砸了一下右手心:“我是谁?!”
……“我是谁?”
林婴喃喃重复一遍,越想越对,可是,追着赶着就为了问她这句话?太不可思议了吧?
谢修竹道:“不可能,自己是谁还用得着问别人?”
这时候秀楼那边传来一声尖锐长啸,白光乍现,很快恢复了平静。
谢修竹抢步上前,就见谢准负手出来,冲他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爹?到底是什么邪物?已经被你收服了吗?”
谢准颠了颠手里的锁魂囊,道:“游魂罢了,不成气候,你叫人来把这两个抬下去诊治。”匆匆说完,就安排林婴到自己隔间休息,还亲自替她找来琥珀抱龙丸压惊。
又换了张床,当然还是睡不着觉。
林婴反复想着前面的事,我是谁?我是谁?越想,越觉得那女鬼看上去眼熟得很,一定是在哪里见到过!或许,她的冤情就和她的身份有关?只要破解了她的身份就能明白些什么?
林婴掀开被子及了鞋下地,窗外皓月高悬,光线不暗,谢修竹正检查门上的镇宅符箓,林婴五感敏锐,就听他与润玉修士说道:“虽伤了两个人,但还算不得‘煞’,爹爹一出手就给收服了,说是一个游魂。”
“游魂?”润玉道,“这不可能啊,普通的游魂怎么进得来咱家大门?我这符篆绝没问题,除非……”
“除非什么?”谢修竹道,“咱家又没死过人,哪来的回魂鬼?”
润玉嘿嘿笑了,挠头道,“也是。”
林婴:“……”
他们只言片语说者无心,林婴却是想起来一节,对于五行三界,修真界根据其法能将之划分为“神”、“邪”、”凶”、”煞”四等:
“煞”者为报复性作乱之鬼怪,人或非人皆可化,往往因为生前恩怨有针对性的灭人一门,报复完成,残魂会随怨气一并消散,并不伤及无辜。
“凶”者为无差别作恶之鬼怪,可占据洞府,俘虏小鬼喽啰,屠害一方百姓。
“邪”者囊括山精野怪妖甚至还包括人,虽名为‘邪’,实际已与前二者有了很大的区别,其中有好有坏,亦正亦邪,只因游离与正统修士之外,修法千奇百怪便得了个‘邪’字,但其中也不乏得道登顶之怪杰。
“神”者分两类:修士修为登顶之后历天劫白日飞升,从此位列‘仙’班,承载人间的庙宇香火供奉,是天下玄门修士的终极向往;
“邪”者功成圆满之后会在黑夜渡一道地劫,从此步入‘魔神’之境。魔神是‘煞’、‘凶’、甚至‘邪’共同的信仰,魔神与仙官就像阴阳两面相互制衡,至此三千大道各有载托。
那么像谢家这样镇守一方的大玄门,门前的符篆莫说挡凶灭煞不再话下了,普通游魂更是离得老远就要绕道走,既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来,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来者法力高强,已至邪魔之境,毫不畏惧门上的符箓。
第二,来者乃是这家死去的成员,七日回魂,因为镇宅符属于一种辟邪消灾之术,家人死后回魂,不但不会给家里带来灾厄,往往还会护佑家庭成员,因此不受符箓所限,出入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