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乘风不知何处取来一枚闪烁寒光的尖锥,持在手中,彬彬有礼道:“叶姑娘,就是怕你乱动刺错了位置,还要多受苦楚,我要将你暂且定住,请你忍一忍。”
说着修长的手指探过来,扯住被面遮盖了林婴的头脸,她被术法禁锢,又看不见更紧张了:“别……不要……”
“啊!”
然而下一瞬冷硬的尖锥不管不顾地刺扎入体!
林婴张大嘴巴,浑身颤抖,舌根不自觉靠后,满腔惊怕终于大喊出声,涕泪齐流:“啊!!啊啊啊啊!!!”声音里,又惊悚,又绝望,又害怕,又疼!
救命!
放开我!
谁来救救我啊!
“别动,按住她!”
林婴竟然冲破了柳乘风给她下的禁锢挣扎扭动起来!
可惜没用的,无数双手按住她的肩膀、手臂,两腿,无数的灵力如同无形的绳索将她牢牢捆住,怎样奋力也挣脱不开。她腰身弓成虾状,被子蒙住了脸使她呼吸不畅,像条离水的鱼,不知道是会先被闷死,还是先被杀死,大颗大颗的眼泪滑落。
“别再动了,你这样只会扩大伤口,更添磋磨。”柳乘风的声音始终透着严厉,一手隔着被子按在她额头处轻轻拍了拍。然而任何安慰都是无力的,林婴此刻,只有一种自己正被最亲最近最信任的人,笑着杀死在这里的感觉。
无限的怨、恼、恨在她心脏最痛的地方一起爆开,不知是对着这位刺心取血的同门,还是对着那位不肯露面又不肯解释清楚的哥哥……
她狂跳的心,一点点平静下来,趋向软弱和无力,内心的温度也在流失,浑身发抖,不知是疼的还是冷的,同时度秒如年。
终于那尖刺自她身体里拔出,胸脯衣物霎时打湿了一片,听得见柳乘风起身走了,七星过来,一注灵力随即注入,弥合了她的伤口,护住了她的心脉。
但是,这种伤口就算被灵力弥合,留在身体里的钝痛却久久不散。
身上的外力将她放开,林婴独自躺在被子里又默默颤抖流泪了好久,才哆哆嗦嗦地把被子扯开。试了几次,终于自床上爬起,然后发现柳乘风正抬起双手,将整个棺椁照在一片八卦盘旋的灵光之中,整座广寒殿所有的宫人都朝他那边虔诚的望着,没人分她一眼,管她死活。
林婴看着衣襟上的血迹,颤抖着手捂住心口,跌跌撞撞的朝外走去。她曾是这座宫殿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最最尊贵的女子。可是此时看着满眼白绫白帆,只觉得物是人非,恍若隔世。那些惯常围绕着她的、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此刻也都对她视若无睹了一般自她身侧匆匆经过,跪倒一片。
“帝君万安~”
身后好大的呼声,可是林婴心里恍恍惚惚的,似乎听见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听见。忽然不知打哪飞来一只云雀大胆地跳到她肩头,歪着脑袋,自她耳边,啾啾一声。
第18章 剖丹
林婴在这一声一声的啾鸣声里,神思逐渐清明。颤抖着伸手,将这小鸟自肩头接下来,看着它淡青色的羽毛散着温柔的光彩,纤细的爪子在她手心挠了挠,又小、又轻,乌溜溜的眼珠转啊转,盯着她胸口的血迹:啾啾,啾啾。仿佛有话要对她说一样。
林婴忽然掉下来泪来,唇角却挤出一丝笑,道:“你是在问我疼不疼的吗?”
“啾啾~”
……
“云中君,你的禁术这么简单就结束了?婴殿下一点反应都没有?帝君却要被你气死了!此术既无用,你快把棺材盖好,莫要再扰殿下清净了!”
“是啊,丧期见血本就不详,更何况是将这血液滴入殿下嘴里,这是什么见不得光的邪术,怪不得闻所未闻!”
“是啊,全真教怎么会有这种邪术?”
方才一力担保、推波助澜的臣子们此刻不敢做声。那些犹犹豫豫的却接连跳出来讨伐,风向调转得又快又流利!
唯柳乘风仍同之前一般颜色,他转身,依旧用那温良无波的声音说道:“帝君稍安,其实那禁术分为两种,第一种,是心尖血既能换回,但也言明死意已决之人,要用第二种,即是剖丹做引!
因为剖丹之害不可逆,所以贫道先选择了第一种,既无效,我立即着手启用第二种,再试一次就是。方才施术之时,贫道已经在婴殿下身上收到一些感应,再用丹元做引,若还不能起死回生,贫道愿为公主殉葬,绝不反悔。”
林婴蹙眉,他收到了一些感应?回想方才的确有过一阵神志恍惚,是被手心这只小鸟叫回了神智。
“你说什么?!”林宴冷笑一声,“你刚挖了她的心,还打算剖她的丹?为了复活婴婴什么手段都敢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公主对你到底有多重要呢!”
毕竟,因为他当场拒婚林婴才会想不开的事,都是大家公认的事实。
柳乘风面不改色答道:“帝君,剖丹而已,不死人的,只会修为全无罢了。”
此话惊呆很多人,柳乘风的态度比剖丹本身,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柳乘风,亏你也是修行之人!难道你不知道失去自保之力对一个修士来说等同于什么?”
柳乘风道:“她一个资质平平的女修,就算有内丹这辈子修成高阶都难。就算成了高阶修士,跟普通人又有多大区别?照样无力自保!献出内丹以后,余生全由我天师府供养厚待着就是,她将来嫁人,也定安排俗家弟子,追随看护她终生。”
“……”不止林婴被他镇得目瞪口呆,满堂文武听完瞬间气死一大片,原本那些因为敬佩他父子的威名而企图讨好附和他的人也瞬间倒戈:“柳乘风!你是神仙了吗?似此无知狂悖之言,岂可在帝君面前率意胡说!”
“是啊,高阶怎么就跟普通人没区别了?怎么就无力自保了?连陛下的亲卫军都是高阶组成的!咱凌敬的天下也是以高阶为首的将军们打下来的,我们从娘胎出来苦修一二百年,被你一句话给打得什么都不是了!”
“你特么能不能背地里偷着狂,不要仗着修为高就随便扎我们这些高阶的心!”
周天子实在忍不住了,在这个场合笑出了声。
林宴道:“好,好哇!天师府说想看护着谁,那一定是比她本人、她至亲,还要稳妥把握,万无一失了是吗?”
柳乘风“那是自然”四个字险些理所当然的脱口而出,周天子突然截口道:“这个剖丹啊,事关重大,毕竟修士一生,也只能结一次内丹!听说谢氏家主分外看中子弟修为,要剖了人家女儿的内丹,不问问本人,不问问父母,实在太不厚道了!”
这时候有宫人长声奏报,小跑上前,扑跪下来道:“帝君,谢准在敲闻天鼓,申饬云中君暴力夺走女儿,宫门口闹着要人,惹来好多百姓围观!”
众人的目光同时落在柳乘风身上,他却仍是面不改色,不等人继续指责,先一步说道:“如君所见,贫道问完之后,他们当然不肯,但殿下复生之机,眼看就要稍纵即逝,贫道只有不惜一切,先兵后礼,这件事情,今日做了或许不被凡俗理解背负骂名,不做却要悔恨终生。帝君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事后再宣谢氏入宫。届时千古骂名也好,谢家报复也罢,乘风自会一力独担,诸君全当,只知取血,未闻剖丹一节便可。”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复活林婴,什么都豁出去了!
“荒唐!你疯了,想让本王,及满堂修士同你一起发疯吗!宫外多少百姓全在眼睁睁看着!公主就算当真被你以这等妖法复活,日后还有何脸面出来见人?”
林宴终于说了一句公道话。
林婴微微松了口气。起码,她知道哥哥所谓“不得不对她狠一点”的底线,究竟在哪了。
就听周天子道:“是啊乘风,婴殿下的命是命,别人的命也是命。如此践踏损毁,会让民心不安的。假如公主得知因为自己复生,反害得别人丢了内丹,皇室还因她污了声誉,也会终生不安的,此等禁术真该永令废止,你莫要再朝此道追思下去了,你本前途无量,千万不要走了岔路,误入歧途啊。”
柳乘风却忽然冷笑一声,道:“贫道一直以为,以帝君对公主殿下的喜爱,早已到了能将世俗口舌甚或王权富贵置于身外的地步,原来也不过如此。”
“你……”有臣子申斥道:“柳乘风,大家敬你小小年纪修为几近登顶,尊你一声云中君,你不要真当自己已入云端,太目中无人了!竟连帝君都敢顶撞!”
柳乘风又是冷笑一声:“我说得难道不对吗?帝君?
你口口声声疼她爱她,说她是你唯一的亲人,当她因我割腕自杀,你降罪柳氏全族的时候是如何伤裂心肝?不惜一切?难道帝君心中,婴殿下的命是命,旁人的命也是命,单我柳家的命不是命了吗?!
都说君王之道,在于权衡,凡事要择最小的代价换最大的报偿才对,如今莫说此女子只会因此丢了修为,就是她丧命当场,用她一人,能换活你的婴殿下与我柳氏全族不也一样利大于弊?”
林婴实在听不下去了:“你是得利者,当然愿意。把剥夺别人、造福自己说得如此义正言辞,我还真是头一次见识。”
柳乘风道:“人间法则本不外乎势弱依附势强,愚笨听从聪明,祸水东来西引,被牺牲者总是小弱,小姐及背后的家族无法更强,便还指望你死我活之际,谁能以仁善之名救你?”
林婴吸了口气,被他噎得没话。可他话说得虽对,也坦率得叫人无语。
“至于百姓悠悠众口,帝君若当真在乎,贫道也不妨直言相告,因为令妹之死,帝君您下令歌舞伎坊、酒楼茶座歇止宴乐,百日之内禁止宰杀牲畜活禽,多少百姓因此断了生计,假如婴殿下死而复生,您一高兴恢复百业,再减免赋税百日,天下人立时会为您歌功颂德的。甚至献了丹元的叶姑娘,您若觉得亏欠,也大可以建个庙将她供起来承受香火,谁都不必死了,这样的结局难道不好吗?”
好。
当然好!
可惜,哥哥想要我“死”啊!
所以柳乘风再继续一意孤行,竭力救我,只怕会搭上你自己,还无济于事吧?
果然,林宴冷冷道:“云中君,你这是在教本王,如何做皇帝吗?”
“他不敢!”林婴突然插话,所有人都朝她望去,她此时心烦意乱,一只云雀在她手心扑棱棱不安的跳动。
林婴上前几步,大胆凝望着林宴道:“他不敢教导帝君,只是事关至亲生死,令他关心则乱罢了。”
四目相对,仿佛千言万语即将脱口而出,又都被彼此硬生生埋在了心底。
周天子道:“这可真是稀奇了,云中君口口声声要剖你内丹,你却反过来替他说话?”
林婴想,对啊,我为什么要替他说话?!这个该死的,自高自大目中无人,除了修行和皮囊一无是处的大傻子,我……要不是看在我蓝姐姐的份上!算了,我懒得害他!林婴面上闪过一丝戾气:
“我只是不想大家再因为这件无聊的事情吵下去罢了!”
柳乘风再度冲她深拘一礼:“敬谢叶姑娘深明大义!你的恩德,乘风铭记于心。”
“不。”林婴斩钉截铁,毫不遮掩眼底对他的抗拒道:“云中君不必再道谢了,我绝不会将内丹交给你!”
柳乘风一怔,林宴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只听林婴继续道:“虽说我一介女子,就像你说的,修炼一生也未必登顶,可我的内丹,也是我自己废了无数个日日夜夜一点点辛苦结成的,云中君不必动念头强迫我,若我自戕,内丹既融。”
“不要冲动。”林宴脱口而出之后,又自恐失言,幸亏柳乘风的心思都在林婴身上,咄咄追问:“难道你宁肯自戕,也不愿用内丹换活婴殿下一命吗?”
林婴道:“换成是你,觉得死了好,还是内丹被夺,苟延残喘的好?”
“我?”柳乘风满脸桀骜,一副你怎配和我相提并论的样子!
但林婴仍继续为他设想道:“届时纵有云麓山上的清闲供养,你能安然享受?还是大千世界的宗庙香火,你能泰然阅之?
云中君,你我虽然修为两极分化,但只要入了此门,便再也回不去了。如果换你变回普通人,你肯定生不如死吧!将心比心,我毕竟是个修士!我的命,总该由我自己做主吧!”
她这话说出来,已经不止冲着柳乘风了。
第19章 及时止损
林宴目光一闪,微微错避,似乎因为愧疚而不敢看她。
柳乘风蹙了蹙眉,仍有不甘,盯着林婴心底盘算,要不要定身术禁言术双管齐下,强行取丹防她自戕?
林婴仿佛看懂了他的内心,道:“我若自爆灵核,只要一点稍纵即逝的光阴便足够了。”
“无需如此!”林宴保证完,转身朝柳乘风一字一顿道:“柳乘风,及时止损吧!”
柳乘风忽然想起刚刚取血过程中,林婴曾莫名其妙挣开禁锢!虽然一时想不清楚为何如此,但他知道取丹过程远比取血还要持久复杂,的确一点点稍纵即逝的“自由”便足够她玉石俱焚了。
他闭上眼睛深吸口气,完全能够清晰地感觉到,眼前这看似柔弱的女子身上那种坚决不二的气场,真要剖丹,她绝对做得出来。
“难道是天意如此?”他长叹一声,闭眼死心的同时,竟还生出一些微妙的钦佩——原来不是只有男修才在意结丹和修为的?
他印象里的女修入门都是带着五花八门的目的,上山不久之后,想象幻灭了便又哭闹着要回家……皆是一群爱捣乱又从不舍得真心付出的人,更别提会有人同他一般,视修为如性命了。
“叶姑娘,失敬了。”柳乘风说完朝她走去,修长的手指伸进怀里正打算取出一小瓷瓶的丹药赠送予她。林婴不知他是何意,心头霎时一阵紧张,然而便在此时,她手心的小小云雀忽然浑身炸毛,整个冲柳乘风飞撞过去,被他周身的护体灵光自动拦住,但那只小鸟居然砰的一声自动炸开,自柳乘风雪白的道袍上,喷出一滩猩红的血迹。
柳乘风一怔止步,七星却看不过眼:“叶小姐,你不会以为懂些御兽之术,能操纵这种低阶中的低阶,就能伤到云中君了吧?何必多此一举。”
柳乘风自一片轻盈落地的染血羽毛上收回视线,再度睇住林婴,道:“七星,不是的,这雀儿并非被人操控攻击,而是因为与主人产生共情,沾染了主人的愤怒,它便愤而自杀式地袭击了我。”
七星一怔,暗自糊涂,这两种有区别吗?
“哦?”周天子闻言也好奇地凑了过来,道:“果然如此吗?御兽容易,但若要与万兽互通心意,让统御的百兽不必见到指令就知道自己该为主人做些什么?便是少见的奇门绝技了,越是这种未经驯养的东西,越见操纵者,召引能力之强。”
七星心底不屑,不就是一只小麻雀吗?炸飞了自己又能成什么气候?
随即就听周天子又道:“既能共情,那就说明操纵者更能见之所见,听之所闻了。所以,你在用这种方法与谁传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