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当然明白,任何人被这冰水冲走,又处在上下左右滑不留手无处攀援的境地里,都会慌张,会乱爆灵力试图阻截身形以免被激流冲入恨海。
所以就造就了如今这个局面,左辞在冰水里闭气,不等出声,又有灵力向上轰去,他知道肯定是有人沉不住气想要炸开冰川向上解困,不禁心头暗恼——这样下去会雪崩的,会被越埋越深。
林婴还在结界外面等他。
第173章 鬼王的贺礼
林婴坐在孤岛中心的树杈上面, 此方天地,如今寂静得只剩下她形单影只。
小岛四分五裂,满目疮痍, 被悬浮上方的仙京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更显得阴暗和凄冷。
无法采集日月精华,自然不利于万物生长。林婴怜悯地抚摸着断折的树枝和倾斜的树干。
这是她的树,她刚刚用鲜血浇灌, 用灵力滋养, 用命救活的树。
这树下的每一把土壤, 都是林宴浩动所有土系修士于全地搜集得来, 是曾经坍塌坠地的仙京。
一把一把的泥土经年被风吹、被日晒、被翻覆、被深埋,混合在地面各种泥土、顽石、砂砾之中,混入高山扬起的尘灰, 混入河底沉积的淤泥。
只有土系的修士能够寻找, 能够辨别,能够将其万里挑一。再从各个地方将甄选出来的仙京之壤运至此处堆积成山。
不是所有的土壤运过灵都能悬在天上。
她脚下每一捧土壤都是本就来自天上的,曾经的仙京。
林婴怀着深切地怜悯凝望着这片土地,她知道林宴为了寻回这些土壤曾耗费过无数的心力。但原来, 这也只不过是他退而求其次的选择罢了。
——这些土壤落地太久,灵气消损太多。所以林宴灵魂出窍借天劫天裂之机回到上古, 穿越时光洪流找回了上古时期完好无损的仙京。
他成功了。
于是, 林婴脚下这片曾经散落天涯, 又被重新凝聚起来的仙京, 便成了无用的废土。
林婴抱着树干轻轻吻了一下, 这片土地曾鼎盛一时, 承载过玉人族至高无上的辉煌荣耀。也曾分崩离析满目疮痍, 遍洒耻辱与鲜血。
绵绵清风, 拂过一处处沟壑, 就像一双温柔的手在抚慰无言的伤痛。
土地不会哀哭,但是呼吸之间,林婴完全可以共情。她知道这里曾经伤得有多惨重,也知道还有多少伤疤仍未愈合。
无法再等待,无法再迟疑,林婴的灵力如水波一样自头顶流泻下来,缓缓覆盖在旧土全地。
流经之处,荒凉的土壤焕发生机,似有生命在土层深处被唤醒萌发新绿。
灵力如同江河,流过旧土全地最终都朝那棵生命之树汇聚,林婴闭着眼睛,眉心突然微微一蹙。
“对不起。”
巨树的一个分枝咔擦折断,林婴唇角溢出一丝血迹,抓紧自己左肩,踉跄着跌靠在树上。
痛到虚脱。
与此同时,头顶仙京之上,林宴断掉的臂膀倏忽长了回去。
他侧目沿着肩臂的曲线一路看到修长的指尖,大拳紧握。被力量充满的感觉,完好无损的感觉,真是让人感到心安。
周天子亲眼目睹却波澜不惊,只是道:“不枉陛下待她如珍如宝,公主心里,果然还是有陛下的。”
“哼,”林宴嫌弃地瞥开目光,“她一心奔着左道倾,自己又设不出坚不可摧的结界,万一哪天讨好不成,能不回头求我?她是给她自己留后路罢了。”
周天子知道他们之间有了嫌隙,虽然对林婴的所作所为也有不满,但却绝不敢挑拨离间,转圜道:
“这祝由转伤术,是将陛下的创伤转移到她的影像上去,她本就亏虚过度,这个时候为陛下疗伤,代价也很是不小的。”
“我知道。”林宴闭着眼睛,有些倦倦的,静默半晌,周天子以为他睡着了准备退去的时候,林宴忽然又说,“这是林婴身上,最像长乐的地方了。长乐她……”
林宴越说声音越低,后面只余一声叹息。
周天子不敢接话,他明白,林婴和林柔之间,必有一位会获取长乐的神牌。在那之前,他们不管做错了什么,林宴都会原谅他们。
同样,在那之后,不能成为长乐的那位“妹妹”,不管作对了什么,都再也不必出现在林宴的面前了。
所以林婴其实不必浩动灵力为林宴疗伤的,只是她宁愿糊涂,宁愿费力不讨好,也要假装看不出来这一点。
她始终是个活在自己世界里面的人。
这一点她和左道倾还真挺相似。
周天子无声地退出正殿,不知不觉便走到结界的边缘,可他仍是看不见林婴的所在,那片旧土似乎完全被淹没在仙京的阴影之中了。
周天子便纵着仙京缓缓南移,天边从夕阳西下,到明月初升。旧土的全貌终于展露无余。
主上果然英明,旧土终究是被凡间消磨太久,即便升回半空,又哪里比得上从未陨落过的仙京。
可是林婴在干什么?她在耗费灵力给旧土做滋养?我没看错吧?——周天子注视着缓缓展露的旧土上面,那位伶仃背影陷入了沉思。
她难道打算在那里常住吗?
周天子随即想到了北境并不坚固的结界,林婴想要凭一己之力维系住左林之间的平衡,就必须时时刻刻寸步不离的守护这座结界。下界的百姓对林氏恨怨颇深,如今,她既回不来仙京,也住不安地面。只有暂居旧土这一个选择了。
真是好好的日子不过,偏给自己找罪受!
不过话说回来,左道倾赢了林宴,的确是始料未及的。如今有林婴从中维系,保持住左林之间微妙的平衡,给林宴赢得找回长乐的时机……这究竟会不会是主上之幸,仙京之幸呢?
周天子陷入某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之中,目光不经意便由下方的旧土移去了北边的结界。
只一眼他便心神一震——那是什么?
一阵寒风扑面而来,周天子上前两步走到再无可近的地方,张大眼睛去看!
结界的里面,附着一层黑雾,这团黑雾正在结界的正中积蓄凝结,以他肉眼可见的速度,汇聚成一只如山巨手,随即猛地拍掌轰击!接天连地的结界立时缤纷炸裂,被其阻隔多时的寒风早就蓄饱了力气,狂吼着奔腾着宛如重获自由的困兽疯狂地扑出。
旧土首当其冲,眨眼间便被漫天风雪卷吞了进去。
林婴还在里面!周天子来不及呼喊,仙京也被漫天的白茫茫的风雪生吞入腹,头顶的结界立时生满了霜花。
该去救林婴、汇报林宴、还是加持结界?周天子慌忙回身,就见林宴不知何时早已站在了他的身后。
“陛下……”
林宴面如寒霜,正抬首直直盯着什么。周天子顺着主人的目光仰头上望,心脏猛地一缩,在那里!
——在仙京结界的穹顶至高之处,落着一个黑雾般的身影,那双眼睛如漆黑夜幕里的星斗,正闪烁着幽幽的寒光,无声地注视着林宴。
“终于有人可以与我对视了。”苍凉的声音仿佛来自亘古封冻的寒潭最深处,周天子闻言急忙收回了目光,可是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已经随声入耳在他体内横冲直撞,一瞬之间元神冻结,举止凝固。
林宴目光一凛:“当初宝林胜境之中,早听说岐华上神的神牌也曾一同抛落,获得者却夹起尾巴始终不敢见光,原来竟是沦为了鬼王?”
“你该庆幸我选择了不一样的战场。”上首之人听不出喜怒,“作为全地之民白日的信仰,您这轮太阳终于升起来了——你知道,我恭候阁下多久了吗?”
林宴脸色一寒,他怎能听不出来话中的讥讽?因为面前这位才是攒够地劫黑夜飞升,这世界真正的神首!
——万幸他去了鬼界!
“上神星夜造访有何赐教,若意在决斗也请直说!”林宴目光决绝神色坚毅,眼前这位终究是个见不得光的东西,最先飞升成了神首又能如何?他和大多数人所在的世界,注定是泾渭分明的!
“我只是过来为乐羡上神道贺而已。”鬼王的五官都笼罩在黑雾之中,似乎没有表情,他说:“待你坐稳神座,再来会我不迟。”
说完倏忽掠去,夜幕随他身上飘飞的大氅被拉满周天,月亮不知哪去了,只剩无边的黑暗笼罩着大地。
“陛下,鬼王刚刚出手击碎了婴殿下的结界!”鬼王走远,周天子浑身随之松弛下来,刚从慑服中解脱,便急忙指着北方道,“婴殿下亏虚过度凭她自己肯定无法再悬起一面新的结界了!岐华这是要逼着陛下与左道倾杀个不死不休,陛下可千万别上了他的当!”
上当?
呵。
林宴走去结界的边缘望向北方,眼神璀亮无比:“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替左道倾设界认怂。让全天下的修士都看出我这位新飞升的神首不过是被宿敌胁迫的怂包软蛋!纵然日后偷生,却再无威信可言。
二么,如今结界破碎,左道倾很快就会杀来逼我,不为他设界,我们之间,必有一亡。”
“陛下何必在意他人目光!鬼王正是不希望你们善罢甘休,才非要逼着你们决斗至死他好坐收渔翁之利!陛下万不能让他得逞!”这是个明显的圈套!林宴不应该看不明白啊!
林宴很冷静,甚至笑一声:“你这话中的道理,天底下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他在逼我和左道倾火并难道我就看不出来吗?我也不想上他的当,可是,我做不到啊……”
“陛下!我去告诉左道倾!这是鬼王的阴谋!是鬼王毁坏了结界!让左道倾有种找他算账去!”周天子说着就要冲在前面。
——“别贻笑大方了!他找鬼王算账,早晚能找。但是设界迫在眉睫,你是左道倾,你会先顾哪一头?”
周天子脚步顿住,脸色随即灰败,他胸膛微微起伏,呼吸之间也明白过来,左道倾就算明知道这是圈套,他也不得不先将剑刃指向林宴。
谁让此界关乎那么多北境百姓的生死,且只有林家设下的才好用呢?!
“鬼王赢了——左道倾即便能杀掉陛下,自己也必定伤损惨重!到那时候,鬼王就可以连左道倾也一刀杀了——他想干什么?他一只鬼,难道也想成为全地唯一的信仰吗?”周天子说着说着声音都不像自己的了。
“陛下!”突然联想到了极其恐怖的真相,周天子转身跪在林宴面前:“这界蹊跷啊陛下!我们分明都不知道诅咒的来源,可偏偏只林家设下的结界才能阻拦冻土,左道倾因此恨了咱们多少年!事到如今,这界究竟是为谁存在已经不言而喻,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觉得您应该替左道倾设界再把话挑明!然后与左联手先除了鬼王再说!你们两位不能任鬼王牵着鼻子走,不能为他做嫁衣啊!”
——“话虽如此,但我必须。”
周天子仰望着林宴,猛然张口结舌。
林宴的脸上有种他从未见过的坚毅决绝之色。
林宴道:“该来的总会来,我多此一举只为了苟延残喘吗?我还没有不堪至此吧!”
“可是您还要赢得时间等待长乐上神,您不能冲动啊!”
念及长乐,林宴目光一闪,叹息一声蹙眉闭目,半晌,才不甘说道:“其实,上古时期,我与长乐曾经联手,但也同样不敌……”他攥紧拳头切齿说道,“就像他今日仍能以凡人之躯,打败飞升神格的我一样!纵有万般不甘,但是我没有办法不认输!”林宴浑身轻颤,突然红了眼睛。
周天子张口结舌,他第一次从这位一向孤高自傲的王者身上,望见了深入骨髓的绝望。
“所以你懂了吗?我们之间早晚你死我活。与其在我与他联手杀了岐华之后,他再赢我!倒还不如我现在便死在他手上!换得岐华晚一步也将他斩杀!那样起码最后赢的人不会是他!只要不是他!我也算做报了当初仙京塌天之恨!”
“陛下您千万不要做此设想!”周天子跪伏在地浑身颤抖,“倘若岐华上神若赢到最后,那全地都将陷入暗无天日的鬼界之中,难道区区一个左道倾,值得全地都为他陪葬吗?他不值得您出此下策啊陛下!”
“他当然不值得全地为他陪葬,全地,这是在为我陪葬。”林宴的眼里透出某种疯狂的狠色。
周天子心神俱震,张口结舌。
“呵,你一定认为我疯了是吗?”林宴闭上眼睛,仿佛在回忆那场自己于内心推演过无数遍的较量,“我心中雪亮,我当然没疯。我死以后林婴林柔没人看护,当年的塌天之祸必会重演……”林宴说到这里,内心泛起浓稠的苦涩,“我们玉人族已经灭绝过一次了……”
“这世界上如果没有玉人族,那么这个世界也无需继续存在了。就让全地之人,都去暗无天日之地做鬼去吧!”
“陛下!”周天子浑身上下抖若筛糠,哀呼道:“事情还没有糟到必须玉石俱焚的程度,求陛下三思!”他以额触地明知君心如铁,仍抱着一丝侥幸祈求林宴收回成命。
“剑来!”林宴去意已决,寒光闪烁的天问倏忽亮于右手,他握紧剑柄,怀抱着必死的决心,面朝北方一步跨出,猛然跃穿了结界。
周天子凝望着林宴决然的背影,无力之感立即吞没身心。
完了……
完了!
林宴这一去,恐怕一切都无法挽回了……难道今天,便是全地之民最后一次沐浴在阳光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