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声,他又听到了这种辨不明来处的呼吸声,感觉很玄妙。就好像自己站在天地父母的腹腔之中一样,有个声音对他说:“你来了……”
声音苍老、缓慢、听不出喜悲。
柳乘风恭谨道:“晚辈前来求教。”说完忽然有一种沉入水底闭目塞听的感觉。周遭的一切都在放慢,之前那种心急火燎的感觉现在也好像被什么隔开了似的。
“你问什么?”天地上下忽然字迹浮凸,卦象周游,让身处其中的人眼花缭乱。
柳乘风谨小慎微地轻声说:“我问,此行,是何因果?”说完双手不自觉浮起,运出一个灵珠施放出去,灵珠当当当地落在地上,跳了三跳,滚了数滚,一路不停地从柳乘风脚下咕噜咕噜走远又滚到他头上,他人也随之倒立,追随着灵珠滚过的痕迹颠倒在天地之中。
灵珠路经很多卦象,柳乘风奋力想要看清楚,可惜凡是被灵珠碰到的字迹便如火燎一般烧去了,他仿佛捕捉到过几个字眼,可惜很快又忘得一干二净,眼睛看见的东西,怎么努力也无法记在心里,这让他感觉很不安,仿佛有重要的事情被他忽略了却想不起究竟是什么,两手空空,抓握不住。
柳乘风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口干舌燥,越追越觉得心慌觉得力竭,最后终于,灵珠停下,他也停下。
最后的字迹,最后的卦象,就是灵珠最后停下的地方!那里有字没被烧掉留给他瞧!
心扑通扑通地狂跳,柳乘风凑近,跪在地面上,凝神去看,他看见……
“凶”。
一个血红色的凶字。
这是……什么意思?一向自诩聪明的柳乘风突然不会分析了。
“不要再往前走了。前面的地方对于现在的你,是会命丧于此的大凶之境。”
柳乘风:“!!!”额头的汗珠滴落在那个“凶”字上面,马上被滋啦一声蒸发掉,还冒出一缕白烟。
柳乘风瞪大眼睛一眨不眨。
仿佛可以感受到,这个字面上透露出来一股强大恐怖的力量的冰山一角,内心深处正在遭受从所未有的威胁压迫:“我……我……”
我要撤退吗?我要就这样算了吗?可是父亲的灵珠还在他们那里!
刚想到这里幻象倏然消散,他从内景之中,满头大汗地清醒过来。
“公子,卦象怎么说?”
柳乘风看见七星,瞳仁慢慢聚焦,随即脸色灰败。
七星从来没在自家公子的脸上瞧见过这种表情,立即明白事情一定远比不妙还更加不妙,却也想不到究竟是怎么个不妙法。
“父亲尸身被盗,灵珠遭劫,难道顺其自然的意思,就是让我放任不管吗!”柳乘风恨恨地闭上了眼睛。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七星不知怎么就接出来了这句话,“我就不信,那贼子能躲在这冰天雪地里一辈子不出?真不出,冻死他!这冰川峡谷千沟万壑,而且越北越寒,咱们东头追,他打西头跑,还不如去峡谷的外围设界等待,只要咱把袋子口给扎紧了,看他能往哪里逃。”
——前面的地方对于现在的你,是大凶之境。
……前面的地方……现在的我……
——现在的我,并不是最强的我!柳乘风攥拳咬牙,满脸倔强。
“七星,咱们走,但是记住,我早晚会回来!”
今天是柳乘风平生第一次因为遇事不决而起卦,虽然他没有像士昭君那样沐浴焚香、斋戒三日、虔诚叩问,但是仍然得到了回应。
他平生做事自有自己一套判断准则,几乎从不听劝。今日放开了固执打道回府,无异于认输了一般。他内心深处翻滚着何等的煎熬可想而知,这种煎熬、这种差距、这种痛恨无能的自己的这种感觉,都将化为他奋勇向前的动力。
——我很快就会回来!很快!
就在他主仆渐行渐远的同时,程玲身边带着重黎等人,围坐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各个一言不发、一眼不眨地盯着地面上一个鸡蛋粗细的孔洞。
片刻后,一条猩目黑鳞的小蛇自洞穴里钻了出来,嘶嘶吐着信子。程玲马上将胳膊一伸,任由那条小蛇缠游上来,眼睛闪了闪,便缩成手环大小。
“柳乘风走了。”程玲心底一松,又道,“程自如等人四散而去,全都离我越来越远不足为滤,只有两人离我们越来越近。你去将他们引开,不要闹出动静。”
其中一个野人将右手按在左胸前行了一礼,无声地领命而去。刚走几步,程玲便想起来人肯定是云麓山上照顾她长大的哪位师兄,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杀人。千万保护好你们自己!”
她看着身边这几个人,知道他们是火族仅剩下的子民,内心酸楚又欣慰。火族本已灭亡,是她以将灵魂交给鬼王任凭差遣为代价,换来启动回天之术,才将这些人挽救出来的。现在,她站起身轻声说:“我们大难不死,一定好好活着。现在是时候让世人,全都体尝一遍灭亡的滋味了!”
程玲一步当先,继续向北。
她已经距离目的地很近很近,绕开眼前这座冰山,一片巨高的雾凇森林出现在她眼前。
程玲内心欣喜雀跃,因为这里的地貌果然和书上写的一样,她知道森林实际是冰封的龙角,此地正是沉睡冰龙的龙头所在之地了。
她带着虔敬的心情上前抚摸,听说第一个唤醒冰龙的人会成为冰龙的主人,这样的神物绝不是她手腕上那条小蛇能比的,这条龙,可是带着连左道倾都无法抗衡的威力!只要念诵咒语,它从此就是我的了!
程玲闭目刚要念咒,突然冲出一个人噗通跪在她面前。
“属下拜见右使红琴!”
程玲在幼女形态是程玲,少女形态是红琴,成人形态是火族大巫。这个秘密只有少数人知道,她在程玲的形态里听见有人叫她红琴,马上知道熟人来了。
沈千秋被好几个野人用铁锥架在脖子上,仍不管不顾地冲上前来,跪地叩拜于她。
程玲一见是他,便轻蔑地笑了:“我当是谁,原来是你。沈宽自己废物,派来的人还是废物。没有我爹爹你早被狼吃了吧?普天之下还有哪个修士如你这般窝囊没用,居然还有人指望你来解咒,真是徒增笑谈。”
然而她话音刚落,龙角上包裹的冰晶突然出现了细微的裂痕,随即咔擦一声飞落无数。满世界就像忽然下雪了似的无数冰凌自龙角上面剥落下来,扑簌簌撒在程玲脸上,扑得她张不开眼。但她心里立即明白过来!一定是沈千秋这贼子刚才叩头在地,趁她数落的时候低声默念了那句咒语!
“该死!”众人脚下的冰川蓄势崩裂,程玲知道一切都晚了!她恨极怒极,几剑劈碎了沈千秋。沈千秋张着死不瞑目的双眼,还以为只要冰龙苏醒认他为主,那么他就可以天下无敌,哪曾想不等冰龙破开冰面,自己就呜呼死在了程玲之手!
“撤,快撤!”程玲眼看脚下冰川崩裂,自己又无法号令冰龙,接下来的处境恐怕不堪设想。可惜众人没跑几步,四外不知道哪里站出来几条雪白的巨狼分别占据几处高点,齐齐仰脖“嗷呜”。
这一叫唤不要紧,高处的积雪倾巢而下,像天塌一般滚滚覆盖下来,大家都在朝四面八方乱跑,可惜谁都没有跑出去,雪崩盖顶而来,倏忽之间便淹没了一切。
第168章 下雪了
围观的人们依旧观望着左林厮杀的战场, 朔风裹挟着雪片在他们后方不期而至姗然来临。
当这股寒流吹拍到他们身上,正看到兴头上满面红光的人们,甚至过去好半天才发觉一声“下雪了。”然后继续观战。
直到雪花纷纷扬扬随风起舞, 尽情地覆盖下来,层层叠叠越积越深,终于达到了令在场的每个人都无法忽视的程度时, 大家巡视周遭才恍然发现——来不及募然回首, 北境的原野已经一眼白头。
“雪?”林婴接起几片雪花, 倏然之间便自她的手心融成了点点的水滴。明明那么晶莹美丽, 却给她心里带来很多不好的预感,让她联想起永冻之咒。
呵气开始形成白色的雾,寒凉伴随呼吸冻透脏腑。
“完了……完了……”云不歇跪在地上用蒲扇般的大手拨开积雪, 正看见冰封的冻土自北朝南寸寸前推, 试了一下冰封之处砍砸不动,云不歇这才惊慌:“设界,必须马上设界!别打了!你们别打了!”
而那两个人仍旧杀得血光飞溅不可开交。
遥远的永夜谷内,沈沉星自沉睡之中醒来。
“沉星大人, 您也感觉到了对吗?沈千秋做到了!”沈宽兴奋得像个孩子。
虽然房间内只有他孤身一个,但是他可以感觉到, 沉星大人强悍的亡灵就游走在这个空间之内伴随着他忽左忽右。
“既有冰龙在后方威逼, 左道倾绝不可能再留余地。林宴的嘴脸他再清楚不过, 和解是绝无可能了。此番两人必定会殊死一搏寻求了断, 想不同归于尽都难!”沈宽越讲越觉得兴奋, 眼睛里都放出光芒来, “所以那位冉冉新升的首神, 很快就要坠落了。”他今晚势必找个地方一醉方休。
——“可惜了左道倾。”沈沉星听完, 将这句沉闷的总结默示在了沈宽内心里。
沈宽马上不屑道:“大人为何如此看重他?我却觉得这是物尽其用, 一点也不可惜。左道倾他纵有千好万好,只他不能为大人您所用这一条他就该死一千次、一万次。”
“他本是旧世界的神首,我从未妄想过他会为我所用。”
“呵~”沈宽面露不屑,“管他旧世界的神首还是新世界的神首,等他们两个同归于尽了,这世上便只剩五位神明。除了大人您和鬼王,另外三位还不知蛰伏在哪里,我想很快,只要左林同时陨落,定会有按捺不住之人立即跳出来争夺他们的领地,会是谁呢?”
沈沉星默不作声,沈宽却按捺不住地兴奋:“哈哈哈,不管是谁只要现了身,沈千秋都会架着冰龙为您扫平一切的!”
沈宽的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同时在他膨胀的野心之中还藏着一句话:到那个时候,沈沉星和鬼王都不能走出黑暗,那么人间王者的位子,就只能由我沈宽代替二位大人去坐一坐了。
沈千秋啊沈千秋,你可真是个好样的!
沈宽兴奋地等待着他的族人带着上古的神力回来向他复命。恭敬地请示他下一步的旨意。
同时他也更加得意于自己的明智,他为这些曾经叛离家族又回归家族的族人赦免死刑刺下咒印,所以不管他们将来身在何方,获取到了多大的力量,也必将被沈宽牢牢掌控在股掌之间。这种诅咒,非死不能摆脱。
自己不用亲身涉险,稳坐后方便得到了一切。真是太好了。
他还不知道沈千秋已经永远不可能回来复命的事情。
其实就算能回来,也不会如他所想那样带回真正由沈千秋支配的上古神力。
沈宽偶然得到的秘籍里,虽然记载着正确的可以唤醒冰龙的咒语,但念咒之人能成为冰龙的主人支配冰龙,却是完全虚构的事实。
沈宽之所以对此深信不疑,甚至还向亲信散布,是因为秘籍出自鬼王的书房里。是沈宽过去参拜的时候趁鬼王不在,手疾眼快拓盗下来的。
如今那本秘籍的原件,仍在书房之中,所摊开的页面上书画着一条赤目银鳞五爪狰狞的冰龙,忽然被一双修长的鬼手咯呲一声撕下来又折叠成船,放入一坛静水之中,带起层层的涟漪来。
倏忽之间,涟漪又转成了旋涡,将那一坛静水搅得澎湃难安,如同被烈火烹煮一般翻滚沸腾了起来。
鬼王面无表情,但是方圆千百里的鬼怪皆知他心情极好。
他抬手拾笔蘸了蘸朱墨,缓缓自“乾阳、无羡”两个名字上面勾下一笔,最后悬停在“长乐”二字上面时,空洞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茫然。
她在现世似乎平平无奇,就像她作为神明的时候一般毫不起眼。我慈悲的神啊,你明明可以轻而易举的颠覆掉世间所有的统治,却非要遭受着此等的艰难不公,排挤和误解,难道鬼界对你的喜爱和拥戴,就如此让你不屑一顾吗?
鬼王放下手中的笔,并在心里有了定案——杀掉让她如此烦恼的人,她已经为他们,陨落过一次了。
只需要挪动两座大山就足以囚困镇压掉那两位了,鬼王开始翻看地图寻找就近的山脉。
与此同时北方的战场上,左辞林宴当然也觉察到了天地之间的变化。
林宴伸出一只手,看见无暇的白雪落在掌心鲜红的血液上面,如朵朵梅花围绕掌纹为枝缓缓晕开,由衷地笑了。
“看见了吗,是天要绝你。”林宴觉得他直至此刻才终于体味到了一点成为天神的快乐,所以这场雪来得如此应景,全是根据我的心情吧?
“上苍助你不助我?”左辞看见这雪,内心彻骨冰封。
他想起多年前的北境是副什么模样,想起自己那时候走在路上经常碰见冻僵而死的小动物。那种死神今夜降临,全族濒临灭绝的感觉再次袭上了他的心。
这个世界簌簌落满了洁白的新雪,而他心底也平添了一层厚重的阴霾。
天地肃杀五谷绝收,孤处绝境无岸攀援,记忆深处尘封的恐惧全被这场不请自来的大雪彻底惊醒。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和整个北境全部的生灵,都已经被这永冻之咒欺负成了这个样子,所以,结束吧,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左辞正色看着对面面露喜色的林宴,迎视着林宴那高高在上的傲然目光。握紧了手里的剑。
“别打了!”地上的人们冻得受不了,多数四散而去。留在原地那零星的几个人影一边丝丝哈哈满地跳动着取暖,一边对半空中的他们高声嘶喊。
“林隐鹿!都说上苍有好生之德,你既做了神首管不管北境这方生灵的死活?你治不治理这永冻之咒!”
是云不歇在质问林宴,他指着北方喊得声嘶力竭。
“没用的。”左辞轻声道,“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一个人想要杀绝了你,你掰扯这些有什么用。
“这我当然要管。”岂料林宴竟高高在上地回应了云不歇,他遥望大地,面露欣赏地笑了,“只要你们抽出宝剑,帮我诛灭左道倾这反贼,我立即为北境设界,绝无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