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走!”林婴一刻也不愿多等。
左辞一把挟住谢修竹,与此同时,他与林婴微一运灵,身体都被手腕上的红绳向上牵引,远离地面。叶咏诗泪眼模糊,仰头凝望,看见谢修竹也正低头急急看着她,甚至还朝她伸出一只手,她这才运灵,缓缓跟了上去。
林婴自半空中洒下一道符,满世界沸反盈天的鬼,都随着如雨落地的灵流偃旗息鼓了。无数双绿幽幽的鬼眼都朝天空瞩目,直至林婴等人彻底消失在了混沌的虚空之中。
“公主殿下。”谢修竹递过手中那顶多出来的围帽,“这是……”他蹙着眉,仿佛一时想不出究竟该如何解释,“梦里刚刚有个声音,让我交给你的。”
林婴接过一瞧,正是自己在山洞口被风吹跑的那顶围帽,原本断开的绸绳,已被打结系好。
第152章 神魂归位
神魂归位。
左辞张开眼睛的一瞬间, 便将目光落在林婴手中的围帽上面。
他忽然有一种感觉。
一种,被鬼王试探到灵魂深处的感觉。
所以他到底,是如何笃定林婴就是长乐上神的?因为看见她天生就能御鬼?
“又是长乐上神。”林婴蹙着眉将围帽收进了储物戒之中, 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哥。”叶咏诗悠悠醒来,未语先流泪。
谢修竹张开眼睛,与她目光相接。
几乎从小到大, 他都在因为叶咏诗莫名其妙的娇贵而看不惯她——直到现在, 他的眼里终于再也没有那些嫉妒、那些偏见、那些孩子气了。
少年的外貌下面, 终于有了一颗千疮百孔沧桑的心, 他看待叶咏诗的心境,也终于彻底平和了下来。
叶咏诗泪眼模糊,她小时候, 总是自觉人在矮檐下, 想要曲意讨好,却也总是被谢修竹冷脸相待。
慢慢地,她默认了谢修竹不可逆转地讨厌她,一边揣着委屈对他开始敬而远之, 另一边则努力分担一些家事,谢家家风的熏陶之下, 她也和谢修竹一样, 慢慢长成了一个懂事又孝顺的孩子。
直到她经历了那场死而复生的变故。
得知真正的身世后, 她曾一度觉得整个谢家卑鄙无耻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她恨他们!更后悔自己从前那些倾心相待, 她觉得恐怕找遍全世界, 也再找不出第二个像她那么傻瓜的人了, 她一定要报复!
可是后来, 谢家人真的死了……
死的时候, 她刻意躲着,不敢去看。
但是即便不看她也可以感觉到,那是一种,自己身体中的一部分,也都跟着他们同时死去了的感觉。
那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原来谢家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将她养大,她的回忆里面已经没有一寸不是夹杂着他们的身影。撕不开,扯不断,躲无可躲,无所遁形。
她无法抹去这些人映在脑海里的身影,失去他们,便有一种形单影只的恐慌。幸好那时候她身边还剩下一个润玉,可惜很快,润玉也被她从心底用刀子剜了出去。
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里,她除了那位怪物一般的鬼爹,终于什么都没有了。
她好害怕,她不想自己变成叶清欢那个样子!可是偏偏有双无形的手总是不肯放过她,不停将她拽往看不见的深渊里,她该怎么办?谁能救救她?
仿佛有个魔鬼在耳边悄然低语:“放弃吧,别再挣扎了,没有人会管你死活,没有人能救得了你!”
叶咏诗感觉自己就像困于蛛网的蝴蝶在拼命的扑腾,可是蛛网越缠越紧,她浑身也渐感麻木。力竭倒地之时,她闭上眼睛,神魂仿佛飘回了山洞中那些爱恨场景、生死关头。
谢准掐住她咽喉即将窒息时,唯一一个上来护着她,替她撕开谢准的钳制,亲口说出:“爹你今天掐死了她,就等于同时掐死了我”的人,是谢修竹。
用力咽了咽憋在喉管之中的哽咽,叶咏诗浑身轻轻颤抖,又想起谢修竹将她推给润玉又再抓住她,看着她被掐红的脖颈,郑重向她道歉的那个场景。
“哥……”一丝呢喃不自觉地溢出,叶咏诗看着谢修竹的眼睛,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那句盘桓她心头很久很久的话:
——“你恨我吗?”
——“你恨我吗!呜呜呜……”
发生了那么多、那么严重的事情,无法弥补、无法挽回,无法承担。
叶咏诗的心像被一座大山压得喘不过气。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并没有错,可还有更多的时候,又觉得自己已经万死难赎。
她一路上思考很多,犹豫很久,可还不等她想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时候,就突然变成这样了。
一切发生以后,别的思考都没有意义了,只剩下这一个问题无孔不入地敲打拷问着她的心。
她已经煎熬了很久很久,感觉血要熬干、头要想破,她也不肯停下,她一定要找到答案,这太重要了,这太重要了,这太重要了!仿佛听不见回答就会死不瞑目一般成了一个执念。
——“你恨我吗?呜呜呜……”
叶咏诗痛哭流涕,死死抓紧谢修竹的手。
少年修长的手,终于轻颤着,回握住她。
谢修竹红了眼圈,从小到大,他背地里揪辫子、下绊子给妹妹欺负哭了的时候,谢准都会赏他一通好打。所以一见她哭,下意识便左右观察了一下谢准在不在附近。
随即他才反应过来,爹娘他们,全都已经……不在了。
——就算在,也不可能因为叶咏诗的眼泪,再凶他一下子了。
谢修竹叹息一声,他感觉额筋暴跳,浑身酸疼,两只眼睛像是早就哭干的深井,稍有泪意便泛起烧痛。
他揉着眉心,试图缓解这份疼痛,同时闭着眼睛轻声反问:“……小诗,你恨我吗?”
叶咏诗几乎怀疑是不是听错了?
——“本来你才应该是领主府的千金,结果却变成了寄人篱下的替身器皿。这些年我对你……我对你一点也不好,你恨我吗?”
她还以为谢修竹永远不会再跟她多说一句话。
就算不杀她,也会恨死她!让她滚!再也不想见到她!
她什么都设想过了,就是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呜呜呜……”叶咏诗已经泣不成声,她边哭边猛力摇头,不知道用了多大力气,才断断续续说出:“不恨、我不恨,都怪我……一时糊涂,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呜呜呜……”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谢修竹叹息一声,这一幕难免又让他想起来,小时候他每次欺负叶咏诗被谢准打过,她都会坐立不安站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劝谢准不要打!过后还跟在谢修竹身后不停的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那个时候他看见她就烦。
回头呲牙咧嘴地凶她!吼她!再用大拳头比比划划地给她吓退。叶咏诗怕他怕得两手死死揪着裙子,给自己的衣服抓出一大堆褶皱,整日诚惶诚恐,走三步,退两步,哭哭啼啼,顶着一脸鼻涕泡和眼泪疙瘩,趁他转身却还要继续跟,奶声奶气地哭着劝:“哥哥你、别生气,都是我、我不好。”
——“这么多年,委屈你了。”谢修竹由衷说完,忍不住唏嘘:那时候其实很幸福,可惜当时不知道。比起我,叶咏诗更可怜。自己起码还有父母尽心竭力地设想打算,她又有过什么呢?
叶咏诗泣不成声,哭声中断断续续夹杂着几个“我……我……”到底要说什么,却哽咽得语不成句,太多爱恨在她心底呼啸,无法平息,不能自己。
“对不起,父母有错,我也有错,希望你能……原谅我们。”谢修竹说着递给她一块手帕,边角处绣着林立的翠竹,叶咏诗知道这是他娘给他绣的,怕弄脏了摇头不肯接,谢修竹便抬手替她一一擦过。
“你既然不恨他,那他活着回来,你干嘛一脸丧气哭成这样?”周小媚利嘴如刀,满眼看不惯。
“她心里委屈,哭出来,就痛快了。”谢修竹说完,叶咏诗眼泪更如决堤了一样。
周小媚鼻子一歪,扬着下巴道:“这你就不懂了,有些人就是她这样,不哄还好,越哄越坏。你别理她,一会儿她自己就好啦。”
谢修竹又看叶咏诗一眼,她急忙背过身去努力的平复心情,不想让外人看她笑话。周小媚趁机道:“谢公子,欢迎你回来。”她说完,不自觉地脸上有些发烫。
谢修竹还记得周小媚和润玉都去鬼界冒险寻找自己的事情,马上冲她施礼致谢。对于他为什么又出现在了这里,这是哪里?还有些理不太清。
润玉也适时上前,拍了谢修竹的肩道:“兄弟,回来就好!”
谢修竹这才想起来:“我不是让你带小诗走吗?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润玉脸色尴尬,挠挠头:“呃……”他刚想回答“走不出去”搪塞过去,还没等说出口。叶咏诗突然又扭回身子抢道:“我才不会跟他走!”
说完上前两步挤开周小媚站到谢修竹的面前:“我往后,就是死也要同你死在一处!”
谢修竹不明所以,眼神自他二人脸上流连一圈,比起叶咏诗的坚决不二,润玉倒是有些尴尬有些躲闪,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往后只需打算如何活,就别再惦记怎么死了。”林婴在旁边,静静等他们几人寒暄过一阵,此刻适时上前,冲谢修竹合了双手齐眉之礼:“谢公子,节哀。”
谢修竹眼圈微红,忙躬身回了一礼,幻境之中的一切历历在目:“承蒙殿下不弃,但有我能效劳的地方,必为公主万死不辞。”
叶咏诗神色一动,不安地看看谢修竹又看看林婴,双手不自觉便抓谢修竹更紧,但是,她不敢多说什么。
“谢家只剩一个你,我如何忍心让公子赴汤蹈火呢?”
林婴道:“只需公子将令尊给你看过的地图与我们共情即可。左郎,烦你也将我的九转元阳功,同时共情给谢公子。这是混元一气功的基础,待你先练成了这个,我来日见到哥哥定让他把剩余的全部传授给你,我祝谢公子早日达成所愿。”
谢修竹心里一热。
其实林婴不给他,他也说不出什么,只能自己默默去找个地方勤修苦练。毕竟被谢家一路上护送过来的人,根本不是林婴,所以再巨大的牺牲也就变得不值一提了。
此番倘若竹篮打水一场空,那就意味着爹娘兄弟全都白白送死,活下来的他究竟能不能考上云麓山也成了悬念,更别提报仇雪恨。
他其实没有多大信心。
他自己什么样他比谁都清楚。水系很多地方他都参不破,也没有人指点。与同辈的云焕打过一场,他差人家好大一截,回家都不敢跟家里人说。
他明白对于大多数修士而言,修到一定程度之后,若不能顺利考入云麓山,那么此生的境界,恐怕也将永永远远止步于此了。
靠自修问顶的天才毕竟是少数中的少数。
“多谢。”谢修竹冲林婴深深拘礼,千言万语,只化做一句由衷的“多谢”。
“那事不宜迟,我就拜托二位了。”林婴说完,回头去看,见左辞笑吟吟地也在看着她。
——林婴既然让自己去与谢修竹共情,也就是地图究竟长什么样,是绝不打算瞒他了,简直太有进步。
林婴看他一眼就明白他在想什么,真是……让他得意一下好了。
“左宗师,请吧。”谢修竹恭敬道。
左辞留给林婴一个赞赏的眼神,修长的身形自她身侧几步越过,立于结界中心,便运灵与谢修竹共情,交换彼此的所知所念。
事情终于进展到了这一步,这是临门一脚了。林婴久悬的一颗心,也终于落地一大半了。
“请问阁下,可是百草峰在职的医子林饴糖。”突然有个声音打断她的思绪,林婴一回头,便见程自如排开众人站立在结界外边。
此刻外边的修士绝大多数都还定着身,不过程自如等人已经在云氏兄弟的帮助下恢复了自由。毕竟他们俩将来也是要考云麓山的,正好趁这个机会与同门前辈们热络一下。
“见过程师傅。”林婴一步迈出结界外面,冲程自如颔首一礼。
他明知道林婴是公主,但却要以百草峰入门之后另赐的名字相称,这就是想以山中的辈分论事了。
见林婴表现得足够尊敬,程自如心底略宽:“很好,你还记得自己的师承。那老夫便代天下人问你一句,摆在老夫眼下这起官司,究竟何解?”
他不说林婴也猜到了。
因为四下里都在嚷嚷什么:“云麓山为天下玄门之首,程师傅一定要出来为我们主持公道!”之类的车轱辘话!
林婴此刻哪还有心情与他们周旋:“天劫已经过去三日有余,诸君怎么还没学会稍安勿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