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然回眸看徐离陵,他还在看《霸道魔尊爱上我》。
她轻踢他一脚:“你儿子来了。”
徐离陵:“我没儿子。”
但还是起身,放下话本走到她身边。
莺然回望楼下,凝神提防关熠有危险。
却见飞雪茫茫中,多了一道身影。
她一袭白衣,缥缈若飞雪所化,打着把白伞,立于众人之后,背对张复弦。
众人未察觉,皆警惕着张复弦。
独张复弦倏忽脚步一顿,瞳眸一窒。
仿佛他的世界,在这一刻凝滞。
她慢慢抬起伞来,露出伞下面容。
莺然梦中,那灵动活泼的少女面容,再无往昔的明媚。
只余下满面若雪的苍凉、眉宇间化不开的哀愁。
赵衔月等人察觉张复弦异样,忽而回眸,见雪中女子,满面欣喜。
赵衔月快步上前,高声道:“我们说好的,我带你见他,你帮我劝他与你归隐,不再为魔作恶。”
弦花迟疑:“我……”
那轻灵若风的鬼音,对阴阳道修而言,比人言听得更清晰。
莺然自然也听得清晰。
赵衔月绕到她身前:“你怎么了?”
“我……”
赵衔月急道:“你什么,你要反悔?!”
弦花忽而抬高声音:“我……还能同我的小杏一起回家吗?”
张复弦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白雪落他黑发玄袍,他久久没有回答。
赵衔月一怔,片刻后,望向张复弦,忽然明悟——
他不会为了弦花,放弃他的魔道霸业。
弦花向她深深欠身:“抱歉,弦花无力报恩。你们走吧,弦花会以此残魂,护你们安全回家。”
赵衔月对着张复弦启唇欲说什么,最终只余质问:“为什么?”
张复弦不语,不动的神情,在飞雪中显得格外冰冷。
莺然想,不知他在想什么。
赵衔月气急,急快地向张复弦走了两步,怒道:“她不是你的妻子吗?你不是一直在找她吗?你找了她八百年,如今她就在你面前,你得偿所愿,你在犹豫什么?”
“你当初,不是为了她入的魔吗!”
张复弦满目平静,反问赵衔月:“与你何干?”
赵衔月一愣。
张复弦似在思量。此刻终于思量罢,收刀,向弦花靠近:“我们当然能一起回家。”
“你的身体,我一直都用寒极棺好好养护着。这八百年来,我亦日复一日地在寻找复生你的方法。如今我已有头绪,虽不知成果如何,但就算失败也没事,你不用害怕。”
“如今,我是拔狱谷主。以后,无论你生也好,死也罢,你都会是拔狱谷主夫人。”
弦花背对着他,始终没有看他。
他脚步轻快,离弦花越来越近:“你现在太虚弱,不宜长久现身人世。有什么话,随我回去再说,好吗?”
弦花不为所动。
就在张复弦离她还有十步之远时,她忽开口,不死心般问道:“你愿意和我回家吗?”
张复弦脚步慢慢顿住,终停在了离她八步远处。
他道:“弦花,八百年过去了。”
弦花:“我知道。”
他道:“八百年太久,这世间很多事都会变。你可能想象不到,这些年我经历了什么,又做过什么,你现在同我说这样的话……”
他笑了。
笑得像莺然梦里那位苍老的张杏生面对自己妻子,满面无奈的模样。
却又有什么变了。
他道:“你还和从前一样天真。太多话不便为外人道,咱们回去,好好谈一谈。”
弦花轻声问:“既然你不愿和我回家,我又为何要跟你回去?”
张复弦蹙了眉:“你忘了你当年是怎么死的吗?是玄道坑杀了你。”
赵衔月早有听闻,并不惊讶。
关熠亦然。
六名阴阳道修像看大戏般吃惊。
弦花:“所以呢?”
张复弦:“你问我所以?”
弦花:“所以,我就也要和你一起,去杀尽天下玄道修士吗?”
张复弦:“你不必杀他们。”
弦花忽颤了声:“可你要杀。”
张复弦轻笑出声,似无意间夹带讥讽:“你还是那样心地善良。纵使玄道欺你,你依旧心慈手软,不愿离开玄道,不愿离开安城。”
“我是怕你……”
她声音很轻,轻得像雪,叫人险些抓不住。
张复弦盯着她始终不肯转过来的身影,沉声道:“你怕我什么?怕我会伤害你吗?只要你跟我走,我保证你永远都是我的妻子,永远都不会有第二个拔狱谷主夫人!”
“我怕你……被人欺负。”
弦花像孩子般捂住眼睛,身子微微颤动,“外面那样乱,你只是一个年老体弱的医修,我们离开了安城,该去何处安家呢?旁人欺负你怎么办?我知道……我打不过他们啊!”
天地恍惚,倏然一静。
只听雪中,有鬼低低抽泣。
“我怕你成了魔,杀了这么多的人,仇家无数,终有一日……不得好死,不得善终,下十八层地狱,魂飞魄散,没有来生啊!”
张复弦嘴唇动了动,终是不语。
弦花深吸口气,抹去脸上痕迹,放下手,轻声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回家?”
张复弦遥望无垠黑夜,又望她,向她伸出手,温柔笑道:“有什么话,跟我回去再说吧,我们可以好好商量。”
骗子。
莺然心道。
弦花摇了摇头:“我不会跟你走。”
张复弦蹙眉向她伸出手,欲抓她来:“弦花!”
弦花:“你不是我的小杏。”
张复弦动作一顿。
弦花终于回过身来,看向张复弦。
她笑起来:“你和我的小杏年轻时,长得好像啊。可你不是他。我的小杏很好的,他很听我的话。他是个大夫,他不会滥杀无辜的。”
“虽然他不说,但我知道,他很爱我的。”
“他看我的眼神,总是很温柔,很珍惜。就算我做错了事,我无理取闹,跟他吵架,他的眼睛,也会对我笑。”
“你不一样……”
“你的眼睛,好冷啊。看着我的时候,好冷啊……”
张复弦视线晃动不定,突然,变得不再看弦花。
莺然想: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就像她有时候,也不知道徐离陵在想什么一样。
弦花对赵衔月等人行礼,温声道:“你们走吧,多谢你们。真是对不起,弦花是一介残魂,大恩无以为报,只盼来生能够报答。”
她深深欠身。
赵衔月却没立即要走。
六名阴阳道修亦犹疑。
关熠盯着张复弦,目光好像通过他,想到了些什么。
沉默须臾。
这须臾却像年年岁岁那样漫长。
赵衔月终是拿着拘魂环向弦花走近:“走,我们回乙玄道一,我送你入轮回。”
弦花惊讶,又笑道:“不用了。多谢你,赵姑娘,我会自己走的。”
赵衔月:“你自己走不了的。没有拘魂环和安魂朱茯,太阳一出,你就散了!”
张复弦闻声怔然,终于再度看向弦花。
一阴阳道修憋了半晌,终是憋不住了,对着张复弦道:“人死入九幽黄泉,乃天道轮回之理。生人纠缠不休,执念深重不肯放手,亡魂便难安息。从黄泉走回人间,为解生人愁绪。”
“你八百年无休无止,要她走回来看你。你让她看见的,却又是面目全非的你。你误她八百年轮回,真是害死她了!”